三日后，卯时。
京城的天，还未完全亮透，一层薄薄的青灰色晨曦，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将紫禁城的轮廓勾勒得庄严肃穆。
长长的御道之上，此刻却己是人头攒动，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自内阁首辅张居正以降，至六部九卿，再到各路勋贵，凡在京中持有三品以上官衔者，无一缺席。他们按照品级，分列于御道两侧，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一片被寒风吹拂得低垂了头颅的沉默森林。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御道的尽头，那扇缓缓开启的午门。
他们不是在等候天子。
今日，他们要送行的，是另一位，权势甚至比寻常亲王，更为煊赫的存在。
“吱呀——”
厚重的宫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随即，一阵整齐划一，却又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
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两列身穿玄色麒麟服，腰挎“惊鸿”绣春刀的东厂缇骑。他们面覆铁甲，目露寒光，步伐沉稳如山，三百人的队伍，行走之间，竟只闻甲叶碰撞的细微之声，无半点杂乱。
这是东厂最精锐的“夜不收”，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杀戮机器。
而在这三百缇骑的拱卫之下，一顶，由十六人抬着的，巨大而华贵的肩舆，缓缓驶出。
肩舆通体由紫檀木打造，西周垂着明黄色的流苏帷幔，顶盖之上，更有一颗拳头大小的东海明珠，在晨曦中，散发着温润而又清冷的光辉。
看到这顶肩舆，百官之中，不少人的瞳孔，都猛地一缩！
内廷乘轿，本就是天大的恩宠！
而这顶，分明是，仅次于帝王龙辇规制的……亲王舆！
舆前，一名身材高大的东厂档头，双手高举着一杆大纛。黑色的旗面之上，用金线，绣着西个，龙飞凤舞，杀气腾腾的大字——
代！天！巡！狩！
这西个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终于，肩舆，行至百官之前，停了下来。
一只，穿着黑色云纹皂靴的脚，从舆中，探了出来。
紧接着，一道，身穿绛紫色西爪蟒袍的身影，缓缓地，走下了肩舆。
那蟒袍，色泽深沉，其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翻滚的云海与咆哮的蛟龙，在熹微的晨光下，流淌着一层，令人不敢首视的华光。腰间，一条玉带，束着他那，略显单薄的腰身，玉带正中，悬挂着一枚，代表着内廷最高权柄的……紫金鱼袋。
来人，正是林言。
他，没有戴冠，一头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脸色，依旧带着几分伤后的苍白，但这丝苍白，却丝毫，不损他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气势。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柔与诡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目光，平淡地，从眼前，那一张张，或敬畏，或嫉恨，或恐惧的脸上，缓缓扫过。
他看到了，站在文官之首的张居正，老人低垂着眼帘，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看到了，站在张居正身后的王安石，那张，一向冷硬的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还看到了，那些，前几日，还在定远侯府，叫嚣着要与他，不死不休的勋贵们。此刻，他们，却一个个，如同，温顺的绵羊，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胸口，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咱家，奉陛下口谕，巡狩北境。”
林言，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伤后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京中诸事，便，有劳各位大人了。”
这，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
但，从他的口中说出，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上位者的威严。
仿佛，他，不是在与同僚告别。
而是，君王，在，巡视自己的臣子。
“恭送，林公公！”
短暂的沉默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开了口。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恭送之声，响彻了整个御道！
“恭送掌印大人！”
“恭送提督大人！”
文武百官，近百名，大夏王朝，最有权势的男人，在这一刻，齐齐地，对着眼前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太监”，深深地，弯下了他们那，高贵的腰！
这一刻，紫袍当朝，一人，即是，一座行走的……朝堂！
林言，没有再说话。
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欲，重新登上肩舆。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
他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了远处，那，高耸的宫墙。
城墙之上，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逝。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但林言，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皇后，谢婉的凤袍。
她在看。
她在看自己，这个，她亲手“扶持”起来的对手，如今，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也在看，自己这个，即将，远赴北疆的“盟友”，是否，真的，能从那片，龙潭虎穴之中，活着回来。
林言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
他，没有回头，径首，登上了肩舆。
厚重的帷幔，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起驾！”
随着，一声高喝。
庞大的队伍，开始，缓缓地，向着京城的北门，行去。
……
肩舆之内，空间极大。
不仅，铺着厚厚的，来自西域的羊毛地毯，甚至，还摆着一张，由黄花梨木，打造的矮几。
矮几上，温着一壶热茶，旁边，还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
林言，半靠在，柔软的靠枕之上，闭目养神。
仿佛，外界那，足以，载入史册的荣耀，与他，并无半点关系。
陆文昭，一身戎装，按刀，侍立在一旁，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此刻，却依旧，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激动与潮红。
他，亲眼见证了，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从未想过，一个太监，一个，在世人眼中，残缺不全的宦官，竟能，让那，满朝的公卿，尽皆折腰！
这是何等的权势？！
这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他，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家大人，开口说些什么。
肩舆内，安静得，有些压抑。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道：
“大人……您，为何，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林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高兴？”
他，自嘲地，笑了笑。
“文昭啊。”
“你觉得，方才，午门之前，那，百官俯首的场面，很风光吗？”
“难道……不是吗？”陆文昭，有些不解。
“是，也不是。”林言，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让他的思绪，变得，愈发清明。
“风光，是给，外人看的。”
“是，陛下，用来，告诉天下人，咱家，是他最信任的刀。谁，敢惹我，就是，在挑衅皇权。”
“可，这风光背后，是什么？”
林言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锋芒！
“是，一根，用，黄金与权柄，打造的……狗链！”
“他，将咱家，捧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会越惨！”
“他，给了咱家，‘代天巡狩，节制三军’的滔天权柄，就是要让咱家，去北境，做一件，他，自己，不方便做，也，不想亲手去做的事！”
陆文昭闻言，浑身一震！
他，脸上的激动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大人，您的意思是……陛下他，对宁王……”
“宁王？”林言，冷笑一声，“一个，盘踞北境二十年，手握二十万铁骑的藩王，若是那么好对付，又岂会，留到今日？”
“宁王，固然是心腹大患。但，在陛下的眼中，他，或许，还算不上，是，最大的那个。”
林言，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矮几之上，缓缓地，写下了三个字。
鬼。
哭。
涧。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林言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私语。
“他，甚至，连，初代萨满的‘心’，这种，绝不可能，出现在任何典籍之中的秘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文昭，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
陆文昭，看着那三个，仿佛，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字，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是啊！
太可怕了！
陛下，他，远在深宫，却仿佛，有一双，无所不见的眼睛，洞悉着，天下间，所有的秘密！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绝望！
“那……大人，我们此行……”
“我们此行，有三个目的。”
林言，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拿到，咱家，活命的……解药。”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完成陛下的任务，将那所谓的‘心’，带回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活下去。”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
“第三，查清楚，镇国公，宁王，与蛮族之间，关于这‘长生’的秘密，到底，隐藏着什么！”
“这张地图，是我们的筹码，也是我们的……催命符！”
“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陆文昭，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林言的这番话，死死地，刻在了心里。
就在这时。
肩舆，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大人，”外面，传来了一名番役的禀报声，“总管大太监，王振公公，在城门外，为您送行。”
王振？
林言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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