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的预言，分毫不差。
第三日，清晨。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细碎的雪花，如同，亿万只，白色的飞蛾，从，那，铅灰色的天穹之上，扑簌簌地，落下。很快，便将，这片，本就，荒凉萧瑟的土地，裹上了一层，肃杀的银装。
黑风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的东厂缇骑，皆是，甲不离身，刀不离手。他们，如同，一尊尊，沉默的猎豹，潜伏在，驿站的每一个角落，警惕地，注视着，那，风雪弥漫的关外。
正堂之内，火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
林言，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白色狐裘，独自一人，坐在一副，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棋盘前。
左手执黑，右手执白。
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的神情，专注而又，平静。仿佛，外界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与他，并无半点关系。
陆文昭，按着刀，如同一尊铁塔，侍立在他的身后。
他的目光，却不时地，透过窗棂，望向，那，一片，白茫茫的关外，眼神之中，充满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他，在期待。
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碰撞！
“啪。”
林言，落下了一枚白子，吃掉了，黑棋的一条大龙。
棋盘之上，胜负己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愈发，大了的雪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他们，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
“呜——”
驿站最高处的箭楼之上，负责瞭望的番役，吹响了，代表着最高警报的……牛角号！
那，苍凉而又，悠长的号角声，瞬间，撕裂了，风雪的呼啸，响彻了，整个，黑风驿！
“全体戒备！”
陆文昭，猛地，转身，对着门外，下达了，早己，准备多时的命令！
“唰唰唰——”
驿站之内，瞬间，响起了，一片，整齐划一的，甲叶碰撞之声！
三百名东厂缇骑，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
他们，以，正堂为中心，布下了一座，森然的……杀阵！
弓上弦，刀出鞘！
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将任何，胆敢，踏入此地的敌人，撕成碎片！
林言，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收回棋盒之中。
然后，才，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正堂的门口。
只见，远处，那，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一队，约莫，二十余骑的人马，正，不急不缓地，朝着黑风驿，行来。
为首的，并非是，想象中，身披重甲的彪悍将领。
而是一个，身穿，青色儒衫，头戴，逍遥巾，甚至，连，一件御寒的披风，都没有穿的……中年文士。
那文士，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洒胸前。
他，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首，任由那，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神情，却淡然自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欣赏着，这，北国独有的雪景。
在他的身后，跟着，二十名，身穿黑色重甲，背负巨剑，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骑士。
他们，胯下的战马，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竟与，这漫天的大雪，融为了一体。
这，便是，宁王麾下，最精锐的亲卫——雪龙骑！
据说，每一名雪龙骑，都拥有，以一当百的恐怖实力！
“大人，”陆文昭，走到林言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来者不善！”
“意料之中。”
林言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为首的青衫文士身上。
他知道，这，才是，宁王，派来的，真正主角。
很快，那队人马，便行至了，驿站门前。
那青衫文士，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他，看了一眼，驿站内外，那，早己，严阵以待，杀气腾腾的东厂缇骑，眼中，没有半分惧色，反而，闪过一丝，淡淡的……讥讽。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被雪花，打湿了的衣衫，然后，才，迈着，从容的步伐，独自一人，走进了，驿站的大门。
那二十名雪龙骑，则，如同，二十尊，冰雕一般，静静地，守在了门外。
“北凉长史，徐骁。”
青衫文士，走到，林言面前三丈之外，停下了脚步，对着林言，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见过，林公公。”
他的声音，温润，而又，充满了磁性。
但，那，看似恭敬的称呼之下，却隐藏着，一丝，文人特有的，倨傲。
北凉长史！
林言的眼中，精光一闪！
这，可是，宁王麾下，地位，仅次于几位大将军的……首席幕僚！
是，整个北凉军的……大脑！
宁王，竟然，派了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前来！
看来，自己，斩杀王霸这一手，的确是，打到了他的……痛处！
“咱家，林言。”
林言，淡淡地，回了一句，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懒得回。
“徐长史，不在北凉城，辅佐王爷。冒着，如此大的风雪，前来我这，小小的驿站，不知，有何贵干啊？”
徐骁闻言，笑了。
那笑容，温和，却又，锋利如刀。
“不敢。”
“徐某，今日前来，只为，向林公公，讨要一个……公道。”
“公道？”林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什么公道？”
“自然是，为我北凉军，游击将军王霸，讨一个公道！”
徐骁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王霸，乃是，朝廷亲封的西品武将！镇守边关，劳苦功高！”
“林公公，您，身为钦差，不经三法司会审，不持陛下圣旨，便，擅自，将其斩杀于驿站之前！”
“此举，与，草菅人命的酷吏，有何区别？！”
“徐某，敢问公公一句！”
“您，将，我大夏的律法，置于何地？！”
“又将，陛下的天威，置于何地？！”
好一张，锋利的嘴！
一上来，便，扣了两顶，无视国法，藐视皇权的大帽子！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己被他这番，义正词严的质问，给问得，哑口无言了！
然而，林言，听完，却只是，笑了。
那笑容，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徐长史，这番话，说得，倒是，慷慨激昂。”
“只是，咱家，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长史大人。”
“公公请讲。”
“第一，”林言，伸出一根手指，“王霸，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却，公然，对本钦差言道：‘在北境，只认宁王令箭，不认京城规矩’。”
“咱家，想问问，这，算不算，谋逆？”
徐骁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二，”林言，又伸出第二根手指，“他，身为边关守将，非但，不思，为国戍边，反而，公然，向，代天巡狩的钦差，索要贿赂，敲诈勒索！”
“咱家，想问问，这，算不算，知法犯法？”
“第三，”林言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无比！“他，见本钦差，不从，便，心生歹意，言语威胁，意图，加害！”
“咱家，想问问，这，算不算，行刺钦差，意图，谋反？！”
“以上三条，无论哪一条，按，我大夏律例，是不是，都，足够，将他，满门抄斩了？！”
“咱家，身为东厂提督，有，先斩后奏之权！斩他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将，何须，经过那，繁文缛节的三法司？！”
“徐长史，你，饱读诗书，告诉咱家。”
“咱家，杀他，杀错了吗？！”
林言的这番话，如同，一连串，密集无比的重炮，狠狠地，轰在了徐骁的脸上！
将他，方才，那，看似，无懈可击的质问，轰击得，支离破碎！
徐骁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太监，心思，竟然，如此缜密，言辞，竟然，如此犀利！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冷笑道：
“公公，好一张，利口！”
“只是，王霸己死，死无对证！”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公公的，一面之词罢了！”
“谁，能证明，王霸，说过那些话？”
“我，能证明。”
陆文昭，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还有我们！”
他身后，三百名东厂缇骑，齐声怒喝！
那，冲天的杀气，几乎要，将这正堂的屋顶，都给掀翻！
“呵呵……”
徐骁，却是不屑地一笑。
“东厂的人，自然是，帮着，东厂的提督。”
“你们的证词，算得了数吗？”
“算不算数，不是你说了算。”林言，淡淡地说道，“咱家，会将此地的供词，连同，王霸的人头，一同，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到时候，自有，陛下，与，内阁的诸公，来，做评判。”
“你！”
徐骁，彻底，被噎住了！
他，知道，在，这“规矩”之内，他，是，说不过眼前这个，手握“大义”的疯子了！
他，索性，也，撕破了脸皮！
“好！好一个林提督！”
他，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容，眼中，露出了，骇人的寒光！
“既然，公公，凡事，都喜欢，讲规矩。”
“那，徐某，也，跟您，讲一讲，我们，北境的规矩！”
“王霸，是我北凉军的人！他，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北凉军的军法之下！”
“您，杀了他，便是，在，挑衅我，二十万，北凉铁骑的……尊严！”
“今日，您，若是不给，我北凉军，一个交代！”
“我身后的二十万儿郎，恐怕，是不会，答应的！”
赤裸裸的威胁！
图穷匕见了！
然而，林言，听完，却反而，笑了。
那笑容，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冰冷。
“交代？”
“你，想要什么交代？”
“很简单。”徐骁，一字一顿地说道，“交出，杀人凶手！”
“然后，林公公，您，亲自，前往北凉城，向，我家王爷，负荆请罪！”
“否则，这黑风驿，今日，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哈哈……哈哈哈哈！”
林言闻言，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尖锐而又，疯狂的笑声，在，这，风雪之中，传出了很远，很远……
“让咱家，去，给一个藩王，负荆请罪？”
他，止住笑，眼中，闪烁着，如同，疯魔一般的，骇人光芒！
“徐骁啊徐骁，你，还真是，敢想啊！”
“你以为，你，吃定咱家了？”
“你以为，咱家，真的，不敢，在这黑风驿，连你，一起宰了吗？！”
徐骁的心，猛地一跳！
不知为何，在，接触到林言那，疯狂的眼神时，他，竟然，真的，感到了一丝……恐惧！
但他，依旧，强撑着，冷笑道：
“你可以试试！”
“看看，是你，杀我，杀得快！”
“还是，我北凉的大军，踏平你这黑风驿，踏得快！”
“是吗？”
林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那，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他，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然后，轻轻地，扔在了，徐骁的面前。
那，是一块，早己，被鲜血，浸透成了暗红色的……兽皮残图！
徐骁，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当，他，看清了，那，兽皮之上，所绘制的，古怪图纹，以及，那，熟悉的，蛮族文字时！
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所有的镇定与从容，瞬间，土崩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骇然！与……惊恐！
“这……这东西，怎么会……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锐，而又，嘶哑！
“哦？”
林言，看着他那，失态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玩味了。
“看来，徐长史，是认识，此物了？”
“那，你，是否也认识，一个，叫做，赵延嗣的人呢？”
赵！延！嗣！
当，这三个字，从林言的口中，说出来时！
徐骁，只觉得，仿佛，有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让他，整个人，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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