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姚舒拉就把印章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对着窗缝透进来的光翻了又翻。龙纹的边角磨得发亮，侧面那道刻痕还是看得清楚——**7**。她没多看，只往内衣口袋里塞了两层布，把钱和印都贴着胸口放好。
她没走供销社的班车，绕到县城西头，搭了辆拉菜的拖拉机。司机是个老头，问她去哪儿，她说文工团。老头瞅了眼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嘀咕一句：“小丫头去那儿干啥，唱戏还差你一个？”
姚舒拉没答话，只抓紧车帮。风吹得她耳朵发木，麻花辫散了一根，她也没空去扎。
文工团在县文化馆二楼，楼梯窄，墙皮剥落了一路。她上楼时，正碰见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抱着一摞乐谱下来，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哎哟，谁家孩子？”男人皱眉。
“我来找团长谈版权。”她说。
男人愣了下，上下打量她：“你？写歌？”
“《外婆的澎湖湾》。”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您要是听过排练，就知道是不是我写的。”
男人脸色变了变，没再拦她，侧身让她过去。
办公室门开着，团长坐在桌后，正用算盘敲着桌面，嘴里念叨：“南城那边报八十，咱这儿五十都嫌贵，这年头，歌还能当饭吃？”
姚舒拉站在门口，没敲门。
团长抬头，见是个小丫头，眉头首接皱成疙瘩：“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这儿不收童工。”
“我不是来打工的。”她走进去，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我是来谈《外婆的澎湖湾》的版权费。”
“哈？”团长笑出声，“你还知道版权？几岁了你？”
“十岁。”她说，“但我写的歌，值这个价。”
她打开书包，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推到桌上。上面三行字，写着三个文工团的名字，旁边标着数字：**60元、70元、80元**。最后一行写着：“可提供曲谱、演唱示范、编曲建议。”
团长眯眼看了半天，忽然冷笑：“小丫头，你这本子哪抄的？省文工团能给你八十？做梦吧！”
姚舒拉不动，只伸手从衣袋里取出那枚铜印，轻轻放在桌角。龙纹朝上，正对团长。
团长的目光扫过去，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他清了清嗓子：“你……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别人给的。”她说，“他说，南城文工团肯出八十，是因为请了省音协的老师编曲。而我能自己唱，还能教人唱。”
团长没接话，手指在算盘珠上敲了两下。
“我们这儿不搞分期。”他说，“要就五十买断，不要拉倒。”
“我不卖断。”她说，“我要分期付，第一期二十五，第二期二十五，两个月内结清。而且，你们得签优先录制权，不能转给别人。”
“荒唐！”团长拍桌，“我们是国营单位，跟你一个小娃娃签什么优先权？合同都按上级模板来！”
姚舒拉仍没动。
她慢慢把笔记本翻到另一页，抽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推过去。
纸上画着简谱，开头几个音符一出来，团长眼皮就是一跳。
“《乡间小路》。”她说，“新写的。要是今天能签，这首免费送你们试唱。”
团长盯着那张谱子，喉结动了动。
“你……真会写？”
“您可以让演员试试。”她说，“调简单，节奏明快，适合少年组演出。上个月南城少年合唱团靠这类歌拿了地区汇演二等奖。”
团长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上。
他回来坐下，声音压低：“你这歌，要是真能唱，也不是不能谈。但分期不行，最多先给二十，剩下等录了音再给。”
“二十五。”她坚持，“现在给。”
团长盯着她，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他伸手把铜印拿起来，翻了个面，又放下。
“行。”他咬牙，“二十五，现在给。但优先权只能写三个月，过期作废。”
“可以。”她说，“但三个月内，你们不能让别的团排这首歌。”
“成交。”团长拉开抽屉，数出两张十块、一张五块，递过来。
姚舒拉没立刻接。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是昨晚自己写的合同草稿，条款清楚：歌曲名称、付款方式、录制权限、违约责任。她推过去：“您看看，没问题就签。”
团长一看，火又上来：“你这写的啥玩意儿？我们有正式合同！”
“那就按您的格式签。”她说，“但这些内容得写进去。”
团长气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体户了？”
“我不是。”她说，“但我得保护我的东西。”
两人僵了几秒。最后团长骂了句，起身去隔壁拿了一份标准合同，刷刷改了几处，在附加条款栏写下“首录优先权三个月”，签了名，盖了章。
姚舒拉接过合同，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把二十五块钱收进内衣口袋。她把铜印也收回，放进夹层，拉好书包拉链。
“录音什么时候开始？”她问。
“下周。”团长说，“你得来教唱。”
“我会来。”她说，“但要是我发现你们私下把歌给了别的团，合同作废，钱退回来，歌也不许再唱。”
团长挥挥手：“走吧走吧，神神叨叨的。”
姚舒拉转身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忽然回头：“对了，那首《乡间小路》，我明天带完整谱子来。您要是想赶汇演，得抓紧排。”
团长没抬头，但笔停了一下。
她开门出去，走廊光线暗，脚步声空荡荡的。她没回头，一步步往下走，手一首按在书包上。
到了楼下，她没急着出文化馆，而是拐进旁边的邮局。柜台前没人，她站定，从口袋里摸出那二十五块钱，一张张摊开，又合上。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十点十七分。
她没动，只把钱重新叠好，放回原处。然后从书包里取出作业本，翻到空白页，写下一行字：
“文工团第一期版税到账，二十五元。合同己签，优先权三个月。”
她合上本子，用红头绳扎紧，塞回书包。
走出邮局时，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看见街对面有个灰中山装的身影靠在电线杆上，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像是在等人。
她没喊，也没加快脚步。
那人抬起脸，远远看了她一眼，没动。
姚舒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她从书包里抽出那张合同，撕下一小角边，揉成团，随手丢进路边的排水沟。
然后她转身，朝着文化馆的方向，又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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