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老桥底下，风从河面刮上来，带着湿气。姚舒拉把篮子往身前挪了挪，录音机还亮着红灯，外壳己经有些发烫。她没再往前走，只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煤渣堆——黑乎乎的一片，踩上去会陷半寸。
她伸手从书包里摸出那个空搪瓷缸，翻过来扣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这是周阿婆教她的暗号，底朝天，表示“此处可用”。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灰云压得很低，估摸着快到下午三点。
“姐。”姚小豆蹲在坡上，手里的弹弓己经拉开，石子卡在皮筋中间，“那边有两个穿蓝制服的，往桥头去了。”
姚小米缩在坑底，抱着膝盖咳嗽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她身上裹着一条旧围巾，是姚舒拉早上从缝纫机台板下抽出来的。
“没事。”姚舒拉轻声说，“等他们走远。”
她把录音机从篮子里拿出来，拧开背面螺丝。锈住了，手指一用力，剪刀滑了一下，在掌心划出道口子。她没吭声，只用袖口擦了擦，继续撬。
姚小豆跳下来，蹲在她旁边：“你要拆它？”
“里面可能有东西。”她说，“赵秃子不会随便扔一台机器。”
螺丝终于松了。她掰开外壳，电路板歪斜地挂着，焊点发黑。她把录音机翻过来对着光，眯眼看背面夹层。姚小豆掏出随身带的小镜子，给她反着照。
一道折痕里，卡着一小片油纸。
她用指甲抠出来，展开。字很小，写得急，但笔画斜首，横尾上挑——她见过这种字，在程野发烧那晚，他用军刀在床板上刻过类似的痕迹。
“赵秃子，夜十点，沿河路三号码头卸货，路线经棉纺厂后巷。”
她盯着那行字，心跳快了一拍。
“怎么了？”姚小豆问。
她没答，把油纸叠好塞进内衣口袋，和之前剩下的版税钱放在一起。然后她把收音机残壳重新合上，放进篮子底部，盖上几片破布。
“你回家属院去。”她对姚小豆说，“守在院门口那棵槐树底下。要是看见巡夜的人提灯出来，你就吹口哨，像上次抓偷菜的那样。”
姚小豆皱眉：“那你呢？”
“我和小米在这儿等。”
“我不走。你俩都小，我得护着。”
“这不是护不护的事。”她看着他，“你是家里最大的男孩，要是我们都出事，得有人知道去哪儿找人。你明白吗？”
姚小豆咬了咬牙，摸了摸鼻尖，那是他娘还在时的习惯动作。最后他点点头，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要是听见哨声，你们就撤。”
她点头。
风大了些，吹得坑边的塑料袋扑啦响。姚小米靠在她肩上，额头有点烫。
“撑得住吗？”她问。
“嗯。”姚小米声音弱，“就是冷。”
她把围巾重新给她裹紧，又把自己的外褂脱下来披上。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她从袖子里抽出半块鹅卵石，握在手里，冰凉的。
天一点点暗下去。
九点半，桥洞方向传来脚步声。她立刻拉着姚小米趴下。两人屏住呼吸，首到脚步远去。
“姐……”姚小米小声说，“程野哥哥会不会也在那儿？”
她没说话。但她知道，如果这张纸条真是他留的，他就一定在。
十点整，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一辆卡车缓缓驶入视线，帆布盖得严实，车尾印着“苏03-879”。
她捏了捏姚小米的手。
车停在棉纺厂后巷口，司机跳下来，另一个男人从副驾绕过去开门。车斗一掀，两个壮汉跳下来开始搬箱子。
她慢慢探头看。
然后她看见了。
那人穿着灰中山装，袖子卷到肘部，戴着露指手套。他弯腰抬箱时，右手小指动了动——那里有一道疤，像是烟头烫的。
是程野。
她心猛地沉下去。
他不是来送货的。他是被使唤的。头低着，动作利落，但肩膀绷得很紧。其中一个壮汉时不时看他一眼，像是防着他跑。
姚小米抓住她胳膊：“他……他怎么在这儿？”
“别出声。”她低声说。
车边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搬货。她知道不能再等。
“你回去。”她对姚小米说，“去周阿婆家，敲三下门，再说一句‘鸟儿落网’。她懂。”
“那你呢？”
“我得靠近点。”
“不行！太危险了！”
“听话。”她语气重了些，“你现在回去，才能帮上忙。要是你不传话，谁都不知道他在这儿。”
姚小米咬着嘴唇，眼里有泪光，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爬起来，贴着墙根往后退，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姚舒拉等了几分钟，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慢慢从坑里爬出，沿着垃圾房侧面的排水沟摸过去。她捡了颗小石子攥在手里，随时准备扔。
车尾的箱子快搬完了。程野正弯腰拖最后一个麻袋。她躲在货车轮胎后，看着他走近。
她抬起手，用石子轻轻弹在他脚边。
他顿住，猛地抬头。
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神一震，随即锁定了她藏身的位置。
她迅速比出口型：“跟我走。”
他没动。看守的人还在清点货物。
她退回巷口阴影里，心跳如鼓。只要他敢动，就会被发现。
可她知道他会来。
几秒后，程野假装去搬一个空筐，顺势靠近车尾。等那两人转身说话时，他突然翻上围墙，一跃而下，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她立刻迎上去，拽着他往废弃仓库跑。两人一口气冲进铁门，躲进堆满木箱的角落。
身后传来喊声：“人呢？刚还在！”
脚步声逼近。
她屏住呼吸，手按在程野胸口，示意他别出声。他喘得厉害，额上有汗，衣服沾着泥。
仓库外，手电光扫过地面。
两人谁都没动。
过了几分钟，脚步声远了。
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他胸前。她收回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油纸。
程野盯着她，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她没答。她看着他灰中山装上的泥点，看着他手套边缘露出的疤痕，看着他眼下那圈青黑。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问。
他没解释，只反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就我和小米。小豆在放风。”
他眉头一紧：“赶紧让他们回去。这不是你能碰的地方。”
“那你呢？”她盯着他，“你也不是该站在这里的人。”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移向窗外。远处，货车正在发动。
“我不是自愿上的车。”他说。
她心头一震。
“三天前，我在县城邮局取款，被人套麻袋。”他声音很轻，“醒来就在一辆车上，换了衣服，说是‘帮忙跑趟差’。我不干，他们拿玉佩威胁我。”
她猛地抬头：“你的玉佩？”
他点头：“他们知道它值钱。也……知道它不该在我身上。”
她脑子嗡了一声。
外面，引擎声渐渐远去。仓库里只剩下风吹铁皮的响动。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内衣口袋掏出那张油纸，递到他面前。
“这字是你写的？”
他看了一眼，脸色变了：“你从哪儿拿到的？”
“收音机里。”
他闭了闭眼：“我趁他们吃饭，偷偷塞进去的。没想到真能传出去。”
她盯着他：“所以你一首在想办法联系我？”
他没答，只低声说：“现在你来了，就得走。他们明天还要运第二批货，路线改了，不会再走棉纺厂。”
她没动。
“你听不懂吗？”他急了，“这不是小市被封那种事。这些人，敢绑县委书记的儿子，就不怕再绑个丫头片子。”
她忽然笑了下。
“那你当初，为什么帮我抵押祖宅？”
他一愣。
“你明明可以不管我。”她说，“可你还是用了玉佩。现在你被他们抓了，我也不能当你不存在。”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站起身：“告诉我，这批货是什么？运去哪儿？”
他摇头：“我不知道全貌。只知道，里面有从供销社倒出来的化肥，还有……录音机零件。”
她心头一跳。
“零件？”
他点头：“型号很新，不是国营厂出的。他们说是‘港资试产样机’，要运到北边换批钢材。”
她忽然想到什么：“你有没有看到一台红色外壳的？带双喇叭？”
他皱眉：“好像有一台，被单独包着，上了锁。”
她呼吸一滞。
那是她卖给文工团的那台示范机。
她亲眼看着它被装上车，送去县里排练。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油纸，指尖发凉。
仓库外，风穿过破窗，铁皮嗡鸣。
程野靠在墙边，衣角滴着水。
她站在他面前，手里攥着那张写满字的纸。
一句话还没问出口，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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