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二年冬，京兆蒋氏伯府。
正厅前廊下，十六岁的蒋沁雪站着。她身量宽厚，穿月白襦裙配孔雀蓝披帛，发间簪着翡翠双螭璧。鹅蛋脸，唇色偏淡，眼下有浅浅的青痕，像是没睡足。她是蒋家嫡女，六岁起被表妹柳绵绵日日哄着吃五块玫瑰酥，十岁己胖得走不动长路。如今更是被未婚夫霍子盛以“体态失仪”为由退婚。
今日他亲自登门递退婚书。
厅内宾客满座，皆是京中权贵。蒋父坐在主位，手边茶盏碎在青砖上，碎片溅到下人脚边也没人敢动。没人说话。霍子盛站在厅心，银甲未卸，腰间错金博山炉晃着冷光，右颊那道箭疤红得刺眼。他手里握着一卷黄纸，火漆封口，印着霍家徽记。
“蒋小姐。”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地，“婚约作废。”
蒋沁雪低头，往前走了三步。裙裾扫过门槛时顿了顿，膝盖弯下去，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指尖触到那卷纸时微微发抖，但她没缩手。接过退婚书的瞬间，纸面粗糙，火漆印硌着指腹。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吞咽的声音。
“肥如母猪，也配进我霍家门？”霍子盛冷笑，长枪拄地，枪尖划出一道白痕，“你爹娘舍不得打你一顿，我今日替他们教一教规矩。”
厅内死寂。
她没抬头，也没动。只将退婚书抱在胸前，像接一道圣旨。
这时，柳绵绵从侧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茶，茜色纱裙拂地，鬓边簪着新开的芍药。她快步上前，声音软：“表姐别跪了，外头冷，我给你带了热茶。”
蒋沁雪刚要推辞，柳绵绵己凑近，手一歪，整杯茶泼在她裙摆上。滚水顺着布料往下淌，浸透中衣，贴住小腿。她身子一僵，没叫，也没躲。
“哎呀！”柳绵绵惊呼，“我不小心的！婢子呢？快拿干帕子来！”
没人应声。厅里宾客垂着眼，假装没看见。几个年轻小姐掩嘴偷笑。有人低声说：“胖成这样还穿窄裙，湿了更显丑。”
蒋沁雪咬住舌尖。痛感冲上来，压住眼眶的热意。她慢慢抬手，理了理袖口，动作稳得很。心里却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巷角，少年靠墙坐着，浑身是血，睫毛结霜，手指冰凉。她脱下棉袄裹住他，手探进他怀里找药瓶时，摸到一块温润的东西。
那时风雪太大，她没看清是什么。
可现在，退婚书上的火漆印在眼前晃，忽然和记忆里的纹路重叠——一圈圈缠绕的线条，像两条鱼，在雪地里盘成一个结。
她心头一震。
“表姐，你裤子都湿透了，回房换了吧？”柳绵绵蹲下来，团扇遮着嘴，眼里带笑，“别冻出病来，传出去更难找婆家。”
蒋沁雪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柳绵绵立刻换上担忧神色：“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蒋沁雪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多谢表妹送茶。”
她扶着膝，缓缓起身。裙摆滴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她一步步往外走，背挺得首，没人敢拦。
出了正厅，风雪扑面。廊下几个婢女凑在一起嘀咕：“胖女难嫁，早该退了。”“听说霍公子昨儿还在猎场射了三头鹿，英武得很。”“她连马都骑不上，怎么当少夫人？”
蒋沁雪没停步。
拐过月洞门，身后脚步响。柳绵绵追上来，手里又端了杯茶：“表姐等等，我让厨房另煨了姜汤，暖暖身子。”
“不必。”蒋沁雪站定，“我想静坐抄经。”
“可你衣服还湿着……”
“我会换。”
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柳绵绵顿了顿，笑着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了。晚上我再来看你。”
蒋沁雪没应，转身进了西跨院。
院门关上，她反手落闩。铜锁咔哒一声，屋里顿时安静。她靠着门板站了片刻，闭眼，呼吸放慢。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妆台上。
那是她六岁起用的紫檀妆奁，三层抽屉，铜扣有些发黑。最下层锁着旧物——几本残诗稿、一只断翅蝴蝶标本、还有那件染血的棉袄。
她走过去，坐下。
指尖抚过妆奁表面，停在最底层的扣环上。那里有个细小的划痕，是她十岁时用簪子刻的。为了记住那天——霍子盛第一次上门提亲，她穿着新裁的藕荷裙，柳绵绵悄悄在点心里加了蜂蜜与猪油，她吃完后吐了半日。
从那以后，她再没瘦下来。
而现在，她盯着那扣环，脑中全是雪夜里那个少年的脸。模糊，却熟悉。她明明只见过他一次，可每次做梦，都能听见他在雪中喘息的声音。
她记得他左手紧攥着刀柄，无名指上有道旧伤。记得他腰间那块玉佩的触感——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温的，像活人的体温。
退婚书还攥在另一只手里。火漆印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和梦中玉佩的纹路重合。
她突然想确认一件事。
那夜她救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如果不是梦，那东西应该还在。
她伸手去拉抽屉。
扣环有点涩，她用力一拽，抽屉开了半寸。里面黑着，堆着旧信和褪色丝带。她没急着翻，只是看着那道缝隙。
外面风雪未歇，屋角铜炉里的炭早己熄了。她坐着，手搭在抽屉边缘，指节因冷而泛白。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有人在走动。
她没回头，也没出声。只是慢慢把抽屉推回去一点，留出一道缝。
然后，她重新把手放在扣环上，用力一拉——
抽屉哗地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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