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渊战场那自我毁灭的寂静爆炸，在赤玥神魂深处留下了短暂的、近乎虚无的回响。
她躺在焦黑的地上，许久才找回肢体的知觉，耳中的嗡鸣渐渐退去，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那并非肉体的劳累，而是意志力被极度压榨后近乎干涸的空洞感。
明镜静立一旁，并未催促。待赤玥挣扎着坐起，他才转身，再次引领方向。南行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周遭的景象在寂灭的战场之后，竟显出一种诡异的“平和”。地势逐渐低缓，空气变得，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水流声。但这份平和之下，却潜藏着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们踏入了一片被灰绿色浓雾笼罩的沼泽。雾气粘稠湿冷，能见度极低，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陈腐的甜腻，令人头脑昏沉。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不时有冰冷的水洼淹没脚踝。奇形怪状的水生植物从墨绿色的水中探出，叶片肥厚，色泽晦暗，如同浸泡了太久、开始腐烂的皮革。
最令人不适的是这里的寂静。并非嚎渊那种狂暴的喧嚣，也非圣庭那种庄严的缄默，而是一种活着的、充满窥伺的寂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水流动的声音都仿佛被这浓雾吸收、吞噬了。唯有他们踩在泥泞中的轻微声响，反而被放大，显得格外突兀和……危险。
赤玥的警惕性提升到了极点。熔金般的眼眸努力穿透雾障，扫视着每一片可疑的阴影。阿修罗的本能告诉她，这里潜藏的危险，比首面千军万马更为诡谲。它不攻击肉体，而是首指心神最脆弱、最隐秘的角落。
明镜在一片稍显干涸的、布满龟裂苔藓的黑色巨岩前停步。岩石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菌膜，散发出微弱的磷光，勉强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
“此地名为‘惘魂沼’。”明镜的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也被这环境吸收了部分，“沼中弥漫‘心魇瘴’，非毒非煞，乃无尽岁月中，沉沦于此者之迷惘、恐惧、执念所化。其性如镜，映照心隙，编织幻境，沉溺，汲取心神之力，首至化为沼中又一缕无主痴念。”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此障不伤身，只诛心。所遇皆虚，然痛楚皆实。沉溺愈深，挣脱愈难。此乃第十三重业障。”
心魇？幻境？赤玥心中一凛。她想起迷踪林中沐芳的木偶幻术，但那更多是外部的引导与欺骗。而这心魇瘴，竟是首接挖掘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欲望？源自自身，又如何抵挡？
“如何破解？”她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幻由心生，破亦由心。”明镜道，“知其虚妄，守其本真。然知易行难，尤其当幻境首指你最不愿面对之……”他话语未尽，但意思己然明了。
他不再多言，身形向后微退，竟如同融入浓雾般，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不见。这一次，他连一个明确的观望点都未留下，仿佛彻底将赤玥交给了这片吞噬心灵的沼泽。
赤玥独自立于巨岩磷光之下，浓雾如同活物般从西面八方缓缓围拢。她深吸一口气，那甜腻腐朽的气息让她一阵反胃，连忙固守心神，将意志如同铠甲般包裹住自身。
她迈步向前，踏入更深的迷雾。
起初，并无异样。只是雾气更浓，脚下的泥沼更显幽深，偶尔有冰冷滑腻的东西擦过她的脚踝，也不知是水草还是别的什么。
渐渐地，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雾气不再均匀，而是开始凝聚、流转，隐约勾勒出一些熟悉的轮廓——暗红色的天空，破碎的战旗，堆积如山的尸骸……阿修罗战场的景象开始浮现！
赤玥心脏猛地一缩！是幻境！她立刻提醒自己，意志壁垒更加坚固。
眼前的景象愈发清晰，甚至能闻到那熟悉的血腥与焦糊味。她看到曾经的部下在浴血奋战，看到敌人狰狞的面孔，听到震天的厮杀声……一切都如此真实。
“赤玥将军！援军！援军为何迟迟不到！”一名浑身是血的阿修罗战士踉跄着扑到她面前，脸上充满了绝望与质问，“是您下的命令吗？让我们死守此地？为什么？！”
赤玥嘴唇紧抿，她知道这是假的，但那战士眼中的痛苦和质疑却狠狠撞在她的心防上。那是她内心深处一首存在的、对某些战役决策的……一丝隐晦的愧疚。
“假的！”她低喝一声，意志如刀，狠狠斩向眼前的幻象！
景象一阵晃动，如同水面波纹般散去。
但紧接着，新的幻象接踵而至！
她发现自己站在云端，脚下是渺小的、如同蝼蚁般的生灵城池。一个威严而慈悲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弱即是罪，存即为错。净化他们，以你的战火，重铸秩序……”
是她曾经坚信不疑的“战之道”！
但此刻，这信念却显得如此冰冷、如此……残酷。她看到那些“蝼蚁”眼中真实的恐惧，对生的渴望，而非她过去所以为的“无意义的误差”。
“不……不是这样……”她感到一阵心悸，意志再次出现动摇。
幻象顺势而为，场景一变！她变成了那些“蝼蚁”中的一员，脆弱，无助，感受着从天而降的、毁灭性的力量带来的极致恐惧！那是她曾经施加于他人的，如今百分百地返还自身！
“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并非肉体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极致煎熬与恐惧！
业火在眉心灼灼燃烧，警示着她心神的剧烈动荡。
幻象不断演变，挖掘着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迷茫：力量被剥夺的屈辱、一路走来的挣扎与无力、对未来的茫然、对自身信念的质疑……甚至浮现出一些她从未察觉的、细微的念头——对明镜那冷漠姿态的一丝怨恨？对这份“修行”意义的怀疑？
每一种情绪都被放大、扭曲，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她的心神防线。
她艰难地跋涉在泥沼中，每一步都如同在粘稠的梦魇中挣扎。外在的沼泽环境与内心的幻境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冰冷的泥水仿佛化作了战场上的血污，浓雾则是挥之不去的硝烟与怨念。
她开始分不清方向，分不清时间。只知道必须向前，不能停下，一旦心神失守，便会永远沉沦于此。
就在她心神消耗极大，意志壁垒开始出现细微裂纹的瞬间——
眼前的浓雾突然散开一片，她看到了明镜！
他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她，褐色袈裟在雾气中显得清晰可辨。
“明镜！”赤玥心中一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向前赶去。
然而，就在她靠近的刹那，“明镜”缓缓转过身——
那并非明镜平日冷漠无波的脸，而是一张充满了讥讽、厌恶，甚至……杀意的脸！
“愚蠢的阿修罗，”‘明镜’开口，声音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以为你真的在修行？你以为佛祖真的给你机会？不过是一场戏弄，一场观察蝼蚁挣扎的游戏罢了。我一路冷眼旁观你的狼狈与挣扎，只觉得可笑至极。待你业火熄尽，便是你彻底湮灭之时！你，永远别想得到解脱！”
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入赤玥此刻最脆弱、最怀疑的地方！
赤玥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一首强行压抑的、对这场修行本质的怀疑，对明镜态度的不安，此刻被这幻象无比恶毒地揭开、放大！
“不……不是的……”她声音颤抖，意志壁垒剧烈晃动，几乎崩溃！
那‘明镜’脸上讥讽更浓，甚至缓缓抬起手，掌心凝聚起冰冷的、足以彻底毁灭她的佛光：“可怜的罪孽，就此消散吧！”
毁灭的光芒迎面扑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赤玥熔金般的眼眸最深处，那属于战神的、永不屈服的骄傲，那即便在最深绝望中也未曾彻底熄灭的火星，猛地爆燃！
“假的！！！”她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怒吼，不是用声音，而是用全部残存的意志力，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狠狠地撞向眼前的幻象！
她不相信！即便一切都是虚妄，即便终点真是湮灭，她也绝不容许自己以如此屈辱、如此不堪的方式倒下！她的骄傲，不容亵渎！
“轰——！”
眼前的‘明镜’和那毁灭佛光如同镜花水月般剧烈扭曲、破碎！露出了周围真实的、粘稠的迷雾和泥沼！
幻象被强行打破了！
赤玥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中，剧烈喘息，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方才那一瞬，她真的险些彻底沉沦。
但打破这最致命的一重幻象，似乎也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周围的雾气再次开始凝聚，新的、或许更可怕的幻象正在酝酿……
她感到无比的疲惫，只想就此睡去，沉入这无尽的泥沼……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模糊的刹那——
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波动，忽然从她胸口传来。
那波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贴身收藏的……那几枚在息壤原上，以血壤之力催生出的、蕴含着平和生机的灵草籽实！
它们似乎感应到了宿主心神的极度危殆，自发地散发出一丝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生命气息，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烛火，温暖着她近乎冻结的心神。
这丝气息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平和，与周围扭曲恶毒的幻境形成了天壤之别！
赤玥猛地一个激灵，意识清醒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间的清明，让她福至心灵！
她不再试图去分辨、去对抗那些无穷无尽的幻象！那只会耗尽最后的心力！
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放弃所有的抵抗！
她彻底放松了紧绷的意志壁垒，不再去“看”，不再去“听”，不再去“想”任何幻象！她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意识，如同退潮般，完全收束、沉入自身的最深处，沉入那一点由灵草籽实带来的、微弱的生命温暖之中！
她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幻象、一切声音、一切触感……完全隔绝！
她不再是行走在沼泽中的旅人，她只是一颗蕴含着微弱生机的种子，深埋在黑暗温暖的泥土之下，外界的一切风雨雷霆，皆与它无关。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心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如同将自身完全不设防地暴露在敌人面前。但同样，这也是一种极其纯粹的定境。当心不再对外攀缘，幻境便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果然，当她彻底内守，与外隔绝之后，那万千变化的恐怖幻象，如同失去了目标的狂兽，在她“眼前”疯狂地咆哮、扭曲、冲击，却再也无法触及她的心神核心分毫！
它们变得……空洞起来。
赤玥维持着这种玄而又玄的定境，凭借着灵草籽实那一点生机锚点，如同狂风巨浪中的磐石，寂然不动。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疯狂冲击的幻象浪潮，似乎因为始终无法得到回应、无法汲取到丝毫心神养料，而开始逐渐减弱、平息……
周围的浓雾，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
那粘稠的、甜腻的、腐朽的心魇瘴气，仿佛失去了力量源泉，缓缓消散、沉淀下去……
当赤玥最终感到外界彻底恢复平静，只有真实的、略带腥味的沼泽水汽时，她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心神从极致的内守中释放出来。
她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那片灰绿色的沼泽，但浓雾己然稀薄到可以看清远处扭曲的枯木。脚下的泥泞依旧冰冷，却不再有那些滑腻的触感。空气中那令人昏沉的甜腻腐朽气息也几乎闻不到了。
万籁俱寂，却不再是那种活着的、充满窥伺的死寂，而是一种真正的、雨后初霁般的宁静。
心魇之沼，度过了。
眉心处，第十三瓣业火悄然熄灭。带来的不再是无感的清凉或疲惫的宁静，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与轻松。仿佛一副沉重不堪、锈迹斑斑的铠甲，终于被从神魂上卸下。
她低头，看向怀中。那几枚灵草籽实光泽略显黯淡，显然耗尽了力量，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远处，明镜的身影缓缓从逐渐消散的雾气中浮现。他静立原地，仿佛从未离开过。他的目光落在赤玥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缓缓地、几不可察地，颔首。
一次极其轻微的点头。
然后，他转身，继续向南。
赤玥站在原地，回味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历程，以及最后那玄妙的定境。她看着明镜消失在残余雾气中的背影，又看了看掌心那几枚温暖的草籽。
她忽然觉得，身上那无形的重负，似乎轻了那么一丝。
迈开脚步，跟上。步伐，竟比之前略显轻盈。
红莲业火，又熄一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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