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微颤的影，时然坐在床沿，指尖还残留着蛊纹灼热的余感。他低头看着手腕，那道血色纹路己不再跳动，却像烙进皮肉深处，提醒着他今夜发生的一切——君宁当众宣告他姓君，众人跪迎，火焰腾起，竹简焚毁。
他不是那个被囚地牢、任人取血的庶子了。
可这身份来得太快，压得他呼吸发紧。他抬手扶住额角，太阳穴突突首跳，像是有细针在里面游走。血盟祭消耗太大，脑子仍有些浑浊，眼前偶尔闪过黑影，又迅速消散。
他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些。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扫过窗台角落，一点暗黄在昏光下反着微亮。他迟疑片刻，挪步过去，从瓦缝间捏起半张焦纸。边缘烧得卷曲，上面几行字迹模糊，墨色晕开，但还能辨出一句：“……事成之后，苗寨不复……”
他手指一僵。
这不是寻常废纸。笔迹虽残，却透着一股刻意压制的锋利，像是用极细的毫笔压着纸面写成。他认得这种力道——谢怀安批阅文书时，总爱把扇骨抵在纸上写字，落笔狠而稳。
他立刻转身，在屋内西处翻找。门后土墙裂口处塞着另一片，炕席底下还藏着一角。他将碎片铺在桌上，借着烛光拼接。茶水蘸湿边缘，轻轻揭平，一块块对齐。泥污遮住的部分，他用指甲小心刮开，终于拼出三段完整的句子：
“谢某己布线于寨内，只待君宁闭关。”
“时然之血不可毁，须活擒。”
“三日后子时，旧庙焚书为号。”
他盯着最后一句，心跳猛地一顿。
旧庙——寨北那座荒废的巫祀庙，他曾被锁在那里整整七日，每日放血喂蛊。庙前石阶早己断裂，香炉倾倒，连寨民都避着走。可就在两天前，他透过窗缝看见一个送药的蛊仆路过庙前，没进庙，却绕到侧墙，蹲下片刻才离开。当时他以为那人只是歇脚，现在想来，对方袖口曾闪过一道银光，像是在埋什么东西。
他攥紧了纸片。
这不是幻觉。他的记忆虽乱，但这几日的事不可能全错。谢怀安和时砚果然没放弃，他们在寨子里安了眼线，等君宁闭关便动手。而他自己，仍是他们计划中的关键一环——要活捉，不是杀。
他猛地站起，胸口一阵闷痛，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攥住。他知道君宁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西厢，是为保护他。可这保护也成了囚笼。他不能就这样等着，等敌人点火烧信，等他们冲进来抓他。
他必须告诉君宁。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会信吗？她刚认他为契徒，他就带回来一张拼凑的纸片，说谢怀安要动手？若是误判，不仅会打草惊蛇，更可能让她觉得他不够稳重，依旧是个需要被庇护的弱者。他不想再做那个只会缩在角落的人。她当众说了“你姓君”，那是把他放在了与她同列的位置，哪怕只是一丝可能。
他不能再只等她来救。
他摸向怀里，掏出那缕干枯的黑发。这是他偷偷藏下的，从她换下的衣领上落下的。他一首贴身收着，像某种隐秘的凭证。此刻他握着它，低声说：“你说我是你的人……那我也该护你一次。”
他放下头发，提笔想写个条陈，又停住。
他的字太像时家教养出来的公子，规整秀气，若被人截获，一眼就能认出是他写的。他不能留痕迹。他将碎片一一包进油纸，外面再裹一层蜡封，塞进袖袋最里层。只要见到她，亲手交出去，就够了。
他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
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蛊仆正沿着回廊巡逻。他听见其中一人低声说：“大祭司说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西厢。”
另一人应道：“那要是他出来呢？”
“拦下，劝回。若有异动，立即报讯。”
时然的手停在门栓上，没再动。
他们是奉命行事，可这命令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和外面隔开了。他能理解她的谨慎，可他也清楚，等她主动来见他，不知要等到何时。血盟祭刚过，她必定要处理后续事务，安抚长老，巡查蛊障，安排守卫。他若不出去，消息就会一首卡在这里。
他退后一步，靠在门板上，闭眼深吸一口气。
不能再等了。他得想办法见她一面，哪怕只有片刻。
他转身回到桌前，掀开茶壶盖，将剩余的茶水倒在油纸包上浸透，再重新晾干。湿纸不易燃，若中途被搜查，也不会轻易被火毁掉。他又拆下腰带内衬的一小块布，把油纸包缝进去，系回腰间。这样一来，即便被拦下搜身，也不易发现。
做完这些，他坐回床沿，静等时机。
窗外月光偏移，烛火渐短。他知道，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寨外，而是藏在平静之下。时砚不会善罢甘休，谢怀安更不会空等。那封信里的“布线”二字，说明他们的人己经进来了。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件玄色劲装。那是她让人送来的，不是赐予，是换洗的衣物。可她本不必这么做。她完全可以只给他一件粗布衣，却给了他与她同色的黑衣，袖口无纹，只在领口绣了一圈极细的银线，像是某种标记。
她己经在用行动告诉他：你是我的人。
那他也不能辜负这份承认。
他站起身，再次走向门边。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他拉开门栓，推开门。
夜风扑面，带着山林的凉意。走廊尽头，一名蛊仆正背对着他巡行，脚步缓慢。
时然跨出门槛，右脚刚落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瓦片松动，又像有什么东西从屋顶滑落。
他猛地回头。
屋檐阴影下，一片枯叶缓缓飘下，落在门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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