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鹤年嘴角那丝了然又冰冷的弧度，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林砚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留下彻骨的寒意。他看穿了她！他根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可能…正在欣赏她这徒劳的、如同困兽般的挣扎！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感让林砚几乎要崩溃。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与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对视，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逃跑的计划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对方的洞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绝望。
煤油灯的光晕下，钱鹤年似乎轻笑了一声，那声音极低，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意。他不再看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线装书上，手指缓缓翻过一页，发出清晰的“沙沙”声。这悠闲的姿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无处可逃。
仓库重归死寂，只有灯芯偶尔的噼啪和书页翻动的声音，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林砚的神经。右腿的疼痛和身体的冰冷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她不敢放松丝毫警惕，全部的感官都紧绷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同时也绝望地等待着未知的、却必然降临的厄运。
时间在这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夜色似乎没有那么浓重了，透进窗格的微光染上了一点极淡的灰蓝色。
就在林砚的精神和体力都即将耗尽，眼皮沉重得快要撑不开时——
“铛——铛——铛——”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隐约的、沉闷的钟声。
是报时的钟声。听起来像是从很远处的教堂或者钟楼传来。一共响了五下。
凌晨五点了。
天，快要亮了。
辰时（7-9点）也越来越近。
林砚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那个矮胖男人说的辰时…机会…
就在钟声余韵袅袅散去之际——
“吱呀——”
仓库深处，那扇之前矮胖男人进来又出去的门，再次发出了轻微却清晰的响动！
又有人来了？！
林砚的心猛地一提！是钱鹤年安排来“处理”她的人吗？！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脚步声。
与矮胖男人那急切小跑的脚步声不同。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犹豫的意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钱鹤年也听到了动静。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门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似乎是意外，又似乎夹杂着一丝烦躁和不耐。
昏黄的光线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地从门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是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素雅的、略显陈旧的藕荷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发丝柔顺地垂在颈侧。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深色的食盒。
她的身形窈窕，步伐轻盈，低垂着头，看不清具体面容，但整体给人一种温婉、柔顺的感觉。
看到这个身影，钱鹤年脸上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阴郁所覆盖。他放下书，声音比之前似乎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这么早？不是让你不必过来吗？”
那女子闻声，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煤油灯的光晕恰好照亮了她的脸。
一张清秀温婉的脸庞。皮肤白皙，眉眼细致，鼻梁秀挺，嘴唇的颜色很淡，微微抿着，带着一种天生的柔弱感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她的眼神清澈，却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显得有些怯生生的，看向钱鹤年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卑微的讨好。
“鹤年哥…” 她的声音也很轻，柔柔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我…我炖了点冰糖燕窝，想着你熬夜看账辛苦…就…就送过来…”
她的目光怯怯地扫过书桌上摊开的账簿和工具，似乎想证明自己来的必要性，但眼神闪烁，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然而，林砚的视线，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就如同被最烈的阳光灼伤般，猛地凝固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这张脸！
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即使在不同的光线下，即使穿着不同的衣服，即使神态气质截然不同（镜中的她是绝望怨毒的，而眼前这个是温婉怯懦的）…
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眼的形状！那鼻梁嘴唇的弧度！
绝不会错！
是苏曼卿！
是那个在镜中火狱里无数次向她无声求救、又冰冷指控、最后将记忆强行灌注给她的苏曼卿！
是那个穿着月白卷草纹旗袍、被她祖父钱鹤年亲手推入镜中火狱的苏曼卿！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不是镜中的倒影，不是记忆的碎片，而是真实的、呼吸着的、1943年的苏曼卿！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将林砚淹没！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忘记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林砚那过于首白、过于惊骇的视线，正在怯怯地与钱鹤年说话的苏曼卿，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目光朝着林砚所在的阴影角落瞥了过来。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蜷缩在杂物中、穿着怪异、满脸灰尘血污、正用见鬼般眼神瞪着她的林砚时，苏曼卿明显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颤，发出一声极轻的惊呼，手下意识地将食盒提得更紧，脚步向后缩了半步，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不知所措。
“鹤…鹤年哥…她…她是…” 苏曼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求助般地看向钱鹤年。
钱鹤年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林砚，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碍事的垃圾，随即又回到苏曼卿身上，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一个不懂规矩的逃难丫头，冲撞了贵人，暂时拘在这里，等天亮了再处置。不必理会。”
他的解释轻描淡写，首接将林砚定性为无关紧要的、待处理的麻烦。
苏曼卿闻言，脸上的惊疑似乎褪去了一些，但看向林砚的眼神依旧带着一丝怜悯和不安。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在钱鹤年那淡漠的目光下怯懦地低下头，小声应道：“…哦。”
她提着食盒，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桌前，将食盒轻轻放在桌角空处，细声细气地说：“那…鹤年哥，你趁热吃…我…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压抑的、还有一个陌生古怪女子的仓库里多待，转身就想要离开。
“等等。” 钱鹤年忽然开口。
苏曼卿的脚步瞬间停住，身体微微一僵，有些紧张地转过身：“鹤…鹤年哥还有事？”
钱鹤年并没有看她，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桌面，语气依旧平淡：“既然来了，就去后面小厨房看看，张妈昨天说灶火有些不稳，你去瞧瞧，若是没事，就帮她把早饭备了。”
这分明是随口找的、再明显不过的支开她的借口。
苏曼卿的脸上掠过一丝细微的失落和黯然，但她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好，我这就去。”
她再次转身，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仓库另一端的另一扇小门，很快身影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林砚一眼。
仓库里，再次只剩下钱颢霖和…那个刚刚见证了历史、却即将被历史吞噬的林砚。
钱鹤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翻看着他的书，甚至随手打开了苏曼卿送来的食盒，拿起里面的白瓷小碗，用勺子慢条斯理地舀着燕窝，送入口中。
而林砚，依旧僵硬地蜷缩在阴影里，脑海中早己是天翻地覆，惊涛骇浪！
苏曼卿！活的苏曼卿！她见到了！在1943年！在一切悲剧发生之前！
此时的她，还不是镜中那个怨毒疯狂的厉鬼，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甚至对钱鹤年带着明显情愫和怯懦的普通女子！
钱鹤年为什么要支开她？是怕她看到接下来的“处之”？还是…他内心深处，对即将对这个与苏曼卿“魂魄相契”的“异魂”下手，也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波动？
无数疑问和巨大的历史错位感冲击着林砚，让她暂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就在这时，书桌后的钱鹤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瓷碗。
他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极其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然后，抬起头。
目光，如同两支冰冷的箭矢，穿透昏黄的光线，再次…
精准地、毫无感情地…
锁定了林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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