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徐征的意识在其中沉浮，像一粒微尘坠入墨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被彻底剥离、碾碎又强行糅合的剧痛，从灵魂最深处弥漫开来。
那不再是肉体的伤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被粗暴地改造。骨骼在呻吟，血液在沸腾，脑髓仿佛入了烧红的烙铁，每一次脉冲都带来撕裂般的幻痛和无数破碎癫狂的影像——燃烧的星骸拖拽着亿万光痕砸入无底深渊，巨大的金属造物在虚无中 silent 滑行，非人的嘶嚎穿透维度壁垒…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崩散湮灭时，一点极细微、却异常执拗的冰凉，从胸口传来。
是那枚陨铁碎片。
它不再灼热，反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温和的吸力，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汲取那些肆虐在他体内的狂暴能量和混乱意念。剧痛渐渐平息，破碎的感知被一点点拉扯回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徐征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重影叠叠。好一会儿才聚焦。
熟悉的、低矮的、被烟熏黑的木梁顶。身下是硬板铺，散发着干草和药汁混合的气味。
他还在砖窑的里间。
尝试动弹手指，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空旷感”，仿佛身体内部被掏空了一大块，却又被某种更轻盈、更敏锐的东西填满。
听觉率先恢复。右耳那顽固的嗡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分的清晰——他能听到窑外风吹过寨旗的猎猎声，远处伤兵的呻吟，甚至…隔壁房间，两个极力压低的、却依旧如同在他耳边响起的女声。
是苏婉清和沈芊芊。
“…孙老丈说，公子经脉郁结之象竟自行化开大半，实在匪夷所思…只是气血亏空得厉害，像是大病了三个月…”这是苏婉清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都怪我…要不是我爹那批货…”沈芊芊带着哭腔，“先生是为了救那些俘虏，才…”
“与你无关。”苏婉清打断她，语气罕见地带上一丝锐利，“是元寇歹毒。况且…公子此举，恐另有深意。”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那日箭矢…绝非寻常火药之威…芊芊，你当时可曾看清那箭上所缚何物？”
沈芊芊茫然道：“隔得远，只看到闪着蓝火…苏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外面沉默了片刻。
徐征的心提了起来。苏婉清果然看到了，她起了疑心。
“我也不知。”苏婉清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许是公子新研制的秘器吧。此事关乎重大，切勿再对外人提起。”
“嗯…我晓得。”沈芊芊闷闷应道。
脚步声响起，两人似乎离开了隔壁。
徐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苏婉清在帮他遮掩。但她眼底那份骇然和探究，绝不会就此消失。
他尝试集中精神，内视自身。那是一种全新的、玄妙的体验——他能模糊地“看”到自身气血的运行，能感受到胸口那枚陨铁碎片如同一个安静的核心，缓缓旋转，散发着微弱的凉意，平复着体内残余的躁动。甚至能隐约察觉到…周遭空气中某些极其微弱的能量流动？
这就是强行激发那“星髓”力量的代价…和收获？
代价是几乎被抽干的生命力和精神冲击。收获是…身体似乎被某种力量洗涤改造过，感知变得极其敏锐，甚至能与那碎片产生更深的联系？
福兮祸所伏。
窑门被轻轻推开。苏婉清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徐征睁着眼，脚步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为担忧。
“公子醒了？”她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旁，伸手欲探徐征的额头，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微微一顿，又自然地收了回去，转而替他掖了掖被角，“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的动作依旧轻柔，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关切，但徐征能感觉到，那层客气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敬畏。
“死不了。”徐征声音沙哑得厉害，试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软。
苏婉清连忙扶住他，将枕头垫在他身后。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从徐征手臂皮肤上擦过。
一瞬间！
徐征脑中猛地闪过几个极其短暂、却清晰无比的碎片画面———
一盏摇曳的、造型古拙的青铜灯…灯油竟是诡异的幽蓝色…
一卷摊开的、材质非皮非绢的暗色卷轴，上面是用某种发光颜料绘制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的星辰运转图谱…
一双苍老、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正在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闪烁着微光的、指节大小的金属碎片放入灯油之中…
画面戛然而止。
徐征猛地一震，看向苏婉清。
苏婉清仿佛被烫到一般，倏地缩回手，连退两步，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恐慌！她看着徐征，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刚才那是什么？触觉读取记忆？还是那碎片力量带来的副作用？
徐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仿佛因虚弱而不适：“…这药，似乎比前几日的更苦些？”
苏婉清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良久，才像是强行压下了某种情绪，声音微微发颤：“…加了一味安神的龙齿…公子若觉得苦，我下次少放些…”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徐征，匆匆将药碗端起，用勺子搅动着，掩饰着颤抖的手指。
气氛一时诡异得凝固。
就在这时，窑外传来张猛刻意加重的咳嗽声和王都指挥使粗豪的嗓音：“徐先生可醒了？老夫能进来否？”
苏婉清如蒙大赦，立刻道：“将军请进。”她将药碗塞到徐征手里，低声道，“公子趁热喝。”便垂着眼快步退了出去，与进门的王都指挥使擦肩而过。
王都指挥使大步走进来，见徐征能坐起身，脸上顿时露出真切的笑容：“先生可算醒了！真是吓煞老夫了！感觉如何？孙老丈说你这是脱力之症，需好生将养！”他嗓门洪亮，驱散了方才那点诡异气氛。
“有劳将军挂心，己无大碍。”徐征勉强笑了笑，慢慢喝着药，那苦涩味让他眉头紧锁，“寨外情况如何？元军退了？”
“退了！真退了！”王都指挥使兴奋地搓着手，一屁股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娘的！先生你是没看见！你那惊天一箭！首接把鞑子吓破了胆！尤其是那个打骷髅旗的鞑子头领，脸都绿了！当天下午就拔营溜了！连沈万财的尸首都丢下没管！”
沈万财…果然死了。
徐征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乱世之中，怀璧其罪，沈万财的下场早己注定。
“弟兄们把沈公的尸首抢回来了，好歹入了土。”王都指挥使叹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先生…你实话告诉老夫…昨日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骇人？”
他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徐征放下药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后怕”：“不瞒将军，那是我胡乱琢磨出的一种…一次性的震天雷，只是将其绑于箭上射出，搏命一击罢了。威力虽大，却极不稳定，制作更是凶险万分，昨日之后，我也再难复制了。若非情急救命，绝不敢动用。”
他将一切推给“一次性”、“不稳定”、“难以复制”，完美符合他之前塑造的“侥幸匠户”人设。
王都指挥使果然信了，脸上露出又是惋惜又是庆幸的复杂表情：“原来如此…唉，可惜了…不过也好，如此凶物，确实不宜常用…先生无恙便好！无恙便好！”
他又絮叨了些寨中防务和抚恤事宜，见徐征面露倦色，便嘱咐他好生休息，告辞离去。
窑内再次安静下来。
徐征靠在床头，闭目凝神。方才与苏婉清那短暂的接触，那闪过的画面…那盏青铜灯，那卷星辰图谱，那双苍老的手…
苏婉清的家族，绝对与这“星髓”有着极深的渊源！她甚至可能掌握着某种…安全利用这东西的方法？
而那苍狼星卫，显然也在不遗余力地搜寻此物。
自己怀揣着最大的秘密，却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如同稚子抱金行于闹市。
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一切！否则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试探，而是毁灭性的打击了。
他需要信息。需要力量。
他再次将意识沉入体内，尝试去沟通那枚陨铁碎片。
这一次，不再是狂暴的能量冲击，而是一种细微的、冰凉的流淌感。那碎片如同一个沉睡的活物，对他的探询给予着微弱的回应。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藏在不远处那半块金属环的方位。
一种奇特的“连接”正在建立。
他尝试着，极其小心地，引导着一丝那冰凉的能量，流向依旧灼痛的双眼。
一丝清凉蔓延开来，视野中的重影和模糊迅速消退，变得更加清晰、锐利。他甚至能看清数丈之外墙壁上木纹的细微走向！
有效！
狂喜之下，他继续尝试，将一丝能量引向双耳。
嗡——
世界的声音瞬间放大、变形！远处的风声、人声、甚至地下虫豸的蠕动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撑爆他的鼓膜！
他慌忙切断了能量引导，一阵头晕目眩。
看来，这力量并非可以随意驾驭。需要练习，需要掌控。
但至少，看到了方向。
接下来的几天，徐征安心“养伤”，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熟悉和尝试控制那碎片能量上。成效缓慢却切实可见。他的五感变得远超常人，身体恢复速度也快得惊人，连孙老丈都啧啧称奇。
苏婉清依旧每日送来汤药，却总是低眉顺眼，避免任何肢体接触，话也更少了。那种无声的疏离和恐惧，让徐征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必须尽快与她摊牌，否则隔阂只会越来越深。
沈芊芊则沉浸在机械的世界里，似乎想用疯狂的工作忘记父亲惨死的悲伤和恐惧。她偶尔会拿来一些改进后的燧发枪零件给徐征看，工艺越发精湛。
这日傍晚，徐征感觉身体己恢复大半，正在窑内尝试引导能量强化指尖触感，试图不借助工具就在木板上刻画出最细微的纹路。
张猛无声无息地进来，脸色凝重，递过一小截细细的竹管：“先生，寨外巡哨的弟兄在西南五里处的林子里发现的，插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树洞里。周围有马蹄印，不是我们的人。”
徐征接过竹管，入手微沉。拧开一头，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
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用一种极其古怪、仿佛鸟爪刨出的笔迹写成：
“星轨偏移，苍狼瞩目。”
“三日之内，献宝于黑风隘口。”
“否则，寨焚人绝，鸡犬不留。”
没有落款。
只有末尾，画着一个极其简洁、却透着无尽凶戾的图案——
一颗被滴血弯刀贯穿的骷髅头，骷髅的眉心处，点着一颗细小的星芒。
徐征握着素绢的手指，缓缓收紧。
瞳孔深处，一点冰蓝色的幽光，悄然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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