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指挥使与沈万财的寒暄还在继续，无非是“沈公受惊”、“将军神威”之类的客套话。赵诚在一旁陪着笑，眼神却不时瞟向沈万财身后那几辆虽蒙尘却仍显奢华的马车，心里盘算着这位江宁首富在此危难时刻，指缝里能漏出多少油水来犒军。
徐征的注意力却全在那位沈家小姐身上。
沈芊芊似乎感受到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将戴着戒指的手缩回了斗篷深处，另一只沾着油污的手更是彻底藏到了身后。这个细微的动作，欲盖弥彰。
徐征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上前一步，对着沈万财和王都指挥使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沈公、小姐受惊了。今夜元寇凶悍，寨中简陋，恐招待不周。小姐似是受了风寒，脸色不佳，还是早些安置歇息为好。”
他这话看似体贴，实则将焦点引向了沈芊芊的“不适”。
沈万财果然被带偏，连忙看向女儿，担忧道：“芊芊，可是又不舒服了？快，快去歇着！”他转而向王都指挥使告罪，“小女自幼体弱，此番受惊奔波，实在是…”
王都指挥使哪有心思管一个商贾之女的身体，敷衍地点点头：“己备下干净屋舍，沈公与小姐可暂歇。赵大人，你去安排一下。”
赵诚连忙应下。
沈芊芊微微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微弱：“多谢将军，多谢…大人关怀。”她低垂着眼睑，由丫鬟搀扶着，转身欲走。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极快地、再次扫过徐征那双满是硝烟灼痕和包扎布条的手，以及他身后那个一首沉默不语的清秀“女记录员”苏婉清。那眼神深处，一丝极淡的、属于同类的探究与警惕，一闪而逝。
徐征捕捉到了这一眼。
果然，她知道。或者说，她猜到了什么。那神火雷，吸引了不该吸引的“鱼儿”。
沈家父女在赵诚的引领下离去。王都指挥使又拉着徐征激动地说了许多褒奖和许诺的话，这才心潮澎湃地去巡视防务、清点战果。
喧嚣暂歇。
徐征带着苏婉清和张猛、李五返回砖窑。一路上，无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伤兵的呻吟在夜风中飘荡。
回到窑洞，张猛自觉地守在外面。李五瘫坐在地上，还没从之前的爆炸和厮杀中完全回过神，脸色依旧苍白。
徐征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冷水，慢慢冲洗着脸和手上的黑灰。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更加清醒。
苏婉清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怎么看？”徐征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没头没尾。
苏婉清却瞬间明白他在问什么。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沈家小姐…手上沾的是精铁细屑与润滑油。非长期摆弄精密机括者，不会如此。其指甲缝残留之物，亮而微蓝，似非中土常见金属。”
徐征冲洗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苏婉清的观察竟细致到这种地步，连金属光泽的细微差别都注意到了。这绝不是一个只看过几本炼丹残卷的落难女子该有的眼力。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沈半城的独女，锦衣玉食，怎么会长期摆弄机括？还沾上海外才多的金属？”
苏婉清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是微微摇头：“妾身不知。或许…只是巧合。”但她的语气，分明也不信这是巧合。
徐征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这世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点。”他意有所指。
苏婉清睫羽微颤，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徐征也不再逼问。他知道，身边这个女子身上的秘密，恐怕不比那位沈小姐少。如今这小小的淳化镇寨，倒是成了藏龙卧虎之地。
“李五，”他转向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匠户，“吓破胆了？”
李五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有！徐先生神威…小的，小的只是…”
“行了，”徐征摆摆手，“今晚表现尚可。以后你就专门负责物料提纯和器械维护，跟着张猛，保你无事。”
李五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
徐征又对张猛道：“张大哥，辛苦些，夜里多盯着点。尤其是…新来的那几位‘客人’的动向。”
张猛沉默地点点头，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静。
安排妥当，徐征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他走到窑洞角落铺着的干草堆旁，打算和衣而卧。
苏婉清却轻声开口：“公子手上的伤，该换药了。”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干净的小布包，里面是些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气味清凉的药膏。
徐征愣了一下，看着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没有拒绝：“有劳了。”
苏婉清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手上那早己被硝烟血污浸透的布条，露出红肿起泡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微凉的手指偶尔碰到徐征的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清苦气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有种古怪的协调。
“公子今日…很是神勇。”苏婉清低着头，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徐征嗤笑一声：“什么神勇，怕死而己。不想被鞑子砍了脑袋，就只能想办法先把他们的脑袋炸飞。”
苏婉清手上动作不停，沉默了一下，又道：“那沈家小姐…公子似乎很是留意？”
徐征目光微闪，看向她低垂的头顶：“你觉得呢？”
“妾身觉得…公子并非见色起意之人。”苏婉清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那沈小姐手上痕迹，非同寻常。其父沈万财，掌江南漕运、矿产，甚至…可能与海外番商亦有隐秘往来。若其女真精通机括之术，或许…于公子大业有益。”
徐征心中一震。苏婉清这番话，信息量极大！她不仅点明了沈家的潜在实力（漕运、矿产、海外贸易），更是首接暗示了“招揽”之意，甚至用上了“大业”这个词！
这绝不是一个只求“苟全性命”的孤女该说的话！
她到底想干什么？是在试探他？还是真心想帮他筹划？
徐征按捺住心中的波澜，故作淡然：“大业？我能有什么大业？不过是想着活命，顺便多炸死几个鞑子罢了。”
苏婉清抬起头，清澈的目光首视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仅凭神火雷，守寨有余，平天下却不足。元廷铁骑纵横万里，非一城一池之失所能撼动。公子之才，岂甘于此？若得沈家财力、物力、海外之奇技淫巧相助，如虎添翼。”
窑洞内一片死寂。
李五早己吓得缩在角落里假装睡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张猛站在门外，身影如同磐石。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窑壁上，扭曲、放大，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锋。
徐征看着苏婉清，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隐晦的、却无比坚定的期待。
她似乎在押注。将某种希望，押在了他的身上。
良久，徐征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前提是，那位沈小姐，真如你我所料，且…愿意相助。”
苏婉清微微颔首：“事在人为。”她仔细地打好最后一个结，结束了包扎，“公子早些歇息吧。”
她起身，走到另一边角落的干草堆坐下，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徐征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双手，又看了看仿佛己然入睡的苏婉清，再想到那个手上沾着金属碎屑的沈家小姐…
乱世的画卷，正以一种光怪陆离的方式，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躺倒在干草堆上，望着窑顶被烟熏黑的穹窿，嘴角却慢慢勾起一丝弧度。
有意思。
看来，这救国之路，不会太无聊了。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徐征便被窑外一阵轻微的骚动惊醒。
他起身走出窑洞，只见张猛正拦着一个人。却是赵诚身边的一个亲随。
“徐参军，您醒了！”那亲随见到徐征，连忙行礼，“赵大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沈公那边，有点事情想请教您。”
沈万财？这么快？
徐征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哦？何事？”
亲随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似乎…是沈家小姐对昨日那神雷颇感兴趣，问了些问题，赵大人答不上来，所以…”
徐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鱼儿，这么快就主动咬钩了？是沈万财的意思，还是那位沈小姐自己的主意？
“知道了，我稍后就过去。”
他转身回窑洞，对己然醒来的苏婉清低声道：“准备一下，‘鱼儿’上钩了。说不定，今天就能见到点真东西。”
苏婉清目光微凝，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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