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皇城宫殿次第亮起灯火，如同星河坠入凡间，威严而静谧。
紫宸殿侧殿内，烛火通明。
女帝武明空并未换上常服，依旧穿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朝服，正伏在堆满奏疏的御案前，朱笔疾书。
登基未久，朝政千头万绪，藩镇割据，国库空虚，边关不宁，每一份奏疏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殿内侍立的宫女宦官皆屏息静气，垂首敛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批阅完又一封关于河东道饥荒请求减免赋税的奏疏，武明空放下朱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虽年轻，但连日操劳，即便天潢贵胄，也难免心力交瘁。
侍立一旁的心腹老太监福公公见状，悄无声息地上前半步，细声软语道：“大家，己近戌时了，是否先用些膳？御膳房温着燕窝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武明空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暂且不急。这些...今日必要批完。”她目光扫过案头剩余的奏疏，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父皇留下的这副担子，比想象中更重。
福公公不敢再劝，只好悄声吩咐小太监去换一壶更提神醒脑的清茶来。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两名小宫女跪在角落，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烛芯，让光线更明亮些。许是气氛太过压抑，其中一名年纪稍小的宫女忍不住，用极低的气声对同伴嘀咕：“...你昨日轮休出宫，可听了那新鲜事儿？西市那边...”
另一宫女吓得赶紧偷偷瞄了御案方向一眼，见女帝似乎并未留意，才极小幅度地摇头，眼神示意她闭嘴。
小宫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但脸上那点分享趣闻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褪去。
这点细微的动静，却恰好落在刚揉完额角、抬眼欲取茶盏的武明空眼中。
她本就心烦意乱，被这点不合时宜的窃窃私语扰得更是烦躁，黛眉微蹙，冷声道：“何事喧哗？”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匍匐在地，浑身发抖：“奴婢该死！大家恕罪！”
福公公脸色一沉，上前一步厉声道：“放肆！御前失仪，成何体统！拖下去...”
“罢了。”武明空打断他，语气略显不耐，目光落在那吓得快哭出来的小宫女身上，“你方才，在说什么新鲜事儿？”
她并非真的对宫女的闲谈感兴趣，只是连日批阅令人窒息的国事奏报，此刻忽然想听听宫墙之外那些无关紧要的、鲜活的气息，换换心境。如同久处密室之人，想推开窗透一口气。
小宫女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声音发颤：“回...回大家...奴婢...奴婢昨日听宫外姐妹说，西市...西市有个落第书生，在茶楼唱曲儿，唱的极好听，词儿也新鲜，跟如今流行的都不一样...好多人都跑去听，连...连苏大家都惊动了，还邀他赴宴呢...奴婢无知，妄议宫外俗事，大家饶命...”
她语无伦次，磕磕巴巴总算把话说完，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落第书生？茶楼唱曲？苏芷若？”武明空微微一怔。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确实有些新奇。苏芷若她是知道的，京城有名的清高才女，眼光挑剔，竟会青睐一个市井卖唱之人？
她略感一丝好奇，但这点好奇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瞬间便被更沉重的政务淹没了。一个书生唱曲，再好听，又能如何？于国于民，无甚益处。
“看来是朕太宽仁了，以致尔等当值时心思浮动。”武明空语气淡漠，重新拿起朱笔，“福安，宫规处置。下不为例。”
“是，大家。”福公公躬身领命，对那两个面如死灰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自有小太监将她们带下去领罚。
殿内再次恢复死寂，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
武明空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奏疏上，那是边关送来的军报，字里行间透着烽烟与急切。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然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句，她的思绪却偶尔会飘开一瞬。
“...唱曲极好听...词儿新鲜...”
“...苏大家都惊动了...”
那宫女略带兴奋的稚嫩嗓音，似乎还在耳边残留。
是什么样新奇的曲调，能引起这般动静？甚至能让苏芷若那样的人放下身段？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更重要的边关军情挤占。
她批阅得专注，并未注意到，心腹福公公在处置完宫女后，并未立刻退回原位，而是犹豫了片刻，从袖中极小心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薛涛笺，恭敬地放在御案一角不太起眼的地方。
武明空全神贯注于军报，并未留意。
时间悄然流逝。首到又批完数份奏疏，颈项酸涩，她再次抬手揉捏时，目光才无意中扫到了那张突兀的粉色笺纸。
“嗯？”她指尖一顿，看向福公公。
福公公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家，老奴方才疏忽。此乃老奴前日奉命出宫采买时，于西市一茶楼外偶得。上面抄录了几句市井流传的新奇词句，据闻便是那书生所作。老奴觉着...或有几分意趣，或能为大家解解乏...”
他说得小心翼翼，将“刻意打听”说成“偶得”，将“可能触怒天颜”的风险说成“解乏”。
武明空瞥了他一眼，自然明白这老奴的心思。是想找点新鲜玩意儿给她分散下心神。
她本不想理会，但目光扫过那笺纸上清秀的抄录字迹时，却微微一顿。
那上面抄着几句词：
“烟雨入江南，山水如墨染。”
“看似水流年，笑忘尘俗间。”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语句确实首白，甚至有些俚俗，但...意象分明，画面感极强，透着一种不同于当下华丽辞藻堆砌的清新灵气。
尤其是那句“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竟让她莫名品出一丝与自己此刻心境隐隐相合的孤寂与坚持。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评价歌词，也没有追问书生，只是将那张笺纸轻轻推到一边，重新拿起朱笔，淡淡道：“茶。”
福公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立刻躬身：“是。”
他亲自端来温热的清茶。
武明空接过，抿了一口，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向那张粉色笺纸。
殿外，夜风吹过宫殿飞檐，发出呜呜的轻响。
宫墙之内，帝国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
宫墙之外，西市的喧嚣与一首首新奇的小曲，正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微不可察，却终将扩散开去的涟漪。
女帝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句“兰花却依然”上轻轻敲了一下。
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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