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推开老院的门时，天己经黑了。巷口那盏旧路灯还没亮，她摸着黑走进屋，把书包放在饭桌上。手一碰，就碰到奶奶常坐的竹椅——椅子还暖暖的，好像人刚走开没多久。可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煤炉上炖着的小锅粥在咕嘟咕嘟冒泡。
她没开灯，站在黑暗里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却歪在一边，底下露出一小角油纸。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把那本泛黄的笔记本抽了出来。
封皮磨得起了毛，边角都卷了，外面裹着一层薄油纸，西角用细线绑了几圈，打成了死结。她一根一根拆开线头，翻开第一页，第一行字就撞进眼里：“等孩子长大，一定要去北京看看。”
她的心猛地顿了一下。
这字写得很工整，笔画有力，和她记忆中奶奶在菜市场记账时歪歪扭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她继续往下翻，纸页发出轻微的“咔啦”声，像踩碎了干枯的叶子。
日记里写的，是她的爸爸妈妈。
他们省吃俭用，只为给她多买一本练习册；爸爸骑自行车三十里路，就为了从市里带回一套模拟题；妈妈在医院值夜班，攒下的加班费全拿去买了英语磁带。
“她说想去北大读书，我说一定供你。”
“可那天早上，他们赶着去送资料，路上出了事。车翻了，人没醒。我赶到的时候，她包里还揣着一张北京地图，折得整整齐齐。”
林微的手指停在这行字上，指尖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不疼，也不痛，就是沉得喘不过气来。
她翻到下一页，纸上有几处湿过的痕迹，不知道是泪还是水。
“这丫头命苦，可她得活出两个人的愿望。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她爸妈没走完的路，得有人替他们走下去。”
窗外风起来了，吹得窗户框轻轻响。她合上本子，抱在怀里，起身走到灶台前点火。塞进煤块，划火柴时手一抖，第一根灭了，第二根才点着。火苗跳起来，映在她脸上，照出干掉的泪痕。
水壶开始冒热气，她调小炉火，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错题本，翻到最后几页空白的地方，拿起笔，一笔一划地抄。
抄爸妈怎么为她省钱买书，抄他们在冬夜里讨论升学政策，抄那封从未寄出的、写给北大招生办的咨询信。
笔尖沙沙地动着，像谁在耳边低语，又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抄完时，天己经彻底黑透。她合上错题本，又打开日记本，取下墙上夹照片的图钉，把首页撕下来，钉在正中间。
然后提笔写下：“爸妈的梦想，我替你们完成。”
字写得很重，墨水几乎透纸而出，在后面的墙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她退后一步，静静看着那句话。
屋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偶尔“噼啪”一声。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操场奔跑的画面，想起陈屿抱着她说“我们都还没倒下”。那时候她以为撑住她的，是他温暖的手，是那句“你不配”的反击。
但现在她明白了，真正托住她的，不是谁的拥抱，而是身后这一段没人提起过的岁月，是两代人藏在心底的期盼，是一本压在枕头下的日记，是一颗从不曾熄灭的心。
她走到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叠着几件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条没织完的围巾，明黄色的毛线缠在竹针上，针脚停在最后一行。她轻轻拿出来，坐在窗前。
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毛线上，泛着柔和的光。她试着接下去织，手指笨笨的，第一针就错了，只好拆了重来。第二针勉强对上，第三针又松了。她不急，一针一针慢慢来，像是在缝补一段中断了很久的时间。
织到第七行时，她停下来，把围巾轻轻盖在钉着日记页的墙上，正好遮住了那句“等孩子长大”。
“您放心，”她轻声说，“我不光要去北京，还要让您看见我在那儿站着。”
话音落下，屋里更静了。她没动，只是坐着，望着那堵墙。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风吹动院角晾着的豆角藤，叶子轻轻拍打着土墙。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整夜守在床边，用凉毛巾一遍遍敷她额头。那时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总能看到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摇着蒲扇，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晃的，像一首听不懂的童谣。
如今那影子不在了，可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她站起身，把围巾收好，放回抽屉最里面。关掉煤炉，端起冷掉的粥喝了两口，把碗洗干净放回原位。脱下校服外套，叠好搭在椅背上，躺上床，闭上眼睛。
半夜醒来一次，听见屋顶瓦片被风吹得轻响。她没睁眼，也没起身，只是把手伸到枕头下，摸了摸那本日记还在不在。
在。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呼吸渐渐平稳。
第二天清晨，她比平时早起了半小时。洗漱完，从书包里取出那个清华挂饰，挂在书桌角落的钉子上。阳光照进来，金属表面闪过一道微光。
她背上书包出门，顺手带上院门。锁扣“咔哒”一声合上，清脆又坚定。
巷子外，晨雾还没散。她沿着青石板路往学校走，脚步稳稳的，没有回头。
快到校门口时，她从口袋里掏出红绳，把挂饰重新系好，贴着胸口放进去。
一个同学从后面追上来，拍她肩膀：“林微，昨天考试的事别往心里去，下次肯定能回来。”
她点点头，没说话。
那人又问：“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看你总一个人。”
她停下脚步，看了对方一眼，声音很轻：“我在走一条别人没走完的路。”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身影融进校门的人流中。
教室里己经有好多人了，她走到座位放下书包，翻开课本。前排同学转过头递来一张纸条，她接过来展开，上面写着：“陈屿让你下课去趟走廊。”
她捏着纸条，指尖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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