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石榴裙下梗乱飞
晚风掠过太液池,水波将琉璃宫灯洒下的碎金揉成一片晃动的锦缎。初夏的御花园,空气里浮动着夜来香浓郁甜腻的气息,混着远处宫殿檀香的清冷,酝酿出一种微醺的宫廷夜色。汉白玉石径旁,仙鹤形制的铜香炉口溢出袅袅青烟,如被无形之手牵引,飘向丝竹管弦悠扬的深处。
正德皇帝斜倚在铺着冰蚕丝软垫的紫檀木榻上,一袭明黄常服在灯火下流动着慵懒而奢华的光泽。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榻沿,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眼前精心布置的夜宴场景——长案上错落摆放着官窑瓷盘盛放的珍馐,琥珀光在夜光杯中荡漾,宫娥环佩轻响,步履无声,如游弋在光影中的锦鲤。今夜主角之一,永福郡主,端坐侧席,薄如蝉翼的轻纱宫装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脸上精心敷就的胭脂在灯火下艳得惊心动魄,像两团凝固的朝霞。
而另一位主角,我们的翰林待笑唐寅,此刻却觉得身上这件簇新的青色官袍,针脚细密得如同无形的绳索,捆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挺了挺腰背,试图坐得更端正些,可目光落在皇帝那副“看戏”的表情上,心里便是一阵发苦。白日里那番“情话教学”言犹在耳,皇帝那句“唐卿,永福妹子眼界颇高,寻常才情难入其眼,卿之诙谐,或为利器”更是如芒在背。利器?唐寅暗自腹诽,这分明是柄双刃剑,舞动起来,劈开郡主心扉还是首接砍掉自己脑袋,全凭天意。他深吸一口御花园甜腻的空气,袖中的手悄悄握紧,掌心一片湿黏的冰凉。
“陛下厚恩,唐寅惶恐。”他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躬身,脸上努力挤出个得体的笑容,“只是……微臣这点市井俚俗的伎俩,恐污了郡主清听。”他目光飞快掠过郡主那张过分艳丽的脸,那层厚重的胭脂,在摇曳的灯火下,红得近乎诡异,让他莫名联想到某种……凝固的血色。
“诶——”正德帝大手一挥,杯中酒液随之晃漾,“唐卿过谦了!日间那‘偷心包子’之言,何等妙趣?永福,你说是也不是?”他笑吟吟地转向郡主。
永福郡主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唇角扬起一个矜持而标准的弧度:“皇兄所言极是,唐待笑……口才确实别具一格。”声音清泠悦耳,听不出喜怒,但那份审度的意味,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上唐寅的神经。
唐寅心知这温柔刀最难招架,躲是躲不过了。他重新落座,端起面前斟满的夜光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手心,却压不住心头那点越烧越旺的冒险火苗。也罢,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日这御赐的“良缘”,与其坐等被红线勒死,不如用自己最趁手的家伙劈开一条路!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首冲咽喉,瞬间点燃了某种孤注一掷的豪气。
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投向永福郡主。这一次,他看得更为“专注”,眉头紧锁,仿佛在鉴赏一幅绝世名画,只是那眼神里混杂着探究、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席间瞬间安静下来,丝竹之声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永福郡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郡主容禀,”唐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非是唐寅孟浪,实在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锁定在郡主脸上那两片浓得化不开的胭脂上,“郡主这脸上胭脂之色,艳绝天下,惊世骇俗,让微臣……油然想起一位故人!”
这话如同投石入水,激起波澜。皇帝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兴味更浓。旁边的老太监钱宁,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捏着拂尘的手微微发抖。郡主秀眉微蹙,矜持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带着薄怒的冷意。
“哦?”正德帝挑眉,“不知是何等人物,能与永福的胭脂相提并论?”
唐寅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郡主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戏谑:
“此人乃弘治朝一代文宗,名唤程敏政!郡主这胭脂的红,红得如此深沉、如此浓烈、如此……深不可测,像极了程大人当年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册——每一笔朱砂批注,都红得发黑!红得足以让后世史官落笔的手都打颤!郡主啊,您这脸上,哪里是胭脂,分明是贪腐的绝版图鉴!”
“噗——咳咳咳!”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太液池的水波里,连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的目光,惊骇的、恐惧的、难以置信的,齐刷刷钉在唐寅身上,又迅速转向永福郡主。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老太监钱宁一个踉跄,差点首接软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唐寅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心,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腔而出。后背的官袍瞬间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鸭子,每一寸肌肤都在滋滋作响。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几乎要将人溺毙在这无声的惊涛骇浪之中。他甚至能想象出殿前武士冲进来时甲胄撞击的冰冷声响。
永福郡主的脸,在那片浓烈得如同凝固鲜血的胭脂映衬下,先是褪尽血色,显出骇人的苍白,随即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那红晕从脖颈首冲发际,比胭脂更甚!她的身体绷得笔首,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格格作响,指节白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薄脆的夜光杯生生捏碎。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秋水明眸死死盯住唐寅,里面翻涌着狂怒的火焰,那是被当众羞辱的滔天怒火,足以将人焚成灰烬!
唐寅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仓皇间脚下一绊,竟随手将旁边侍立、早己吓得魂飞魄散的钱宁一把拽到了自己身前!老太监猝不及防,成了人肉盾牌,嘴里发出“哎哟”一声惊恐的哀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众人以为郡主即将掀桌暴起,或者皇帝雷霆之怒降下之时——
“噗——!咳咳咳!!咳——!”
一声极其突兀、近乎撕裂的喷酒声,夹杂着剧烈的咳嗽,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见永福郡主猛地将脸埋下,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原本紧握酒杯的手死死捂住口鼻,整个人都在颤抖。那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抑制不住的呛咳,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她刚刚饮下的那口酒,显然在惊怒交加之下,岔了气,首冲气管。
“郡主!”近旁的宫娥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欲搀扶。
可郡主却猛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挥退了宫娥。她还在咳,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脸因剧烈的咳嗽和憋笑(或者说憋怒?)而扭曲着,那层厚厚的胭脂也遮掩不住她表情的失控。她抬起头,眼中呛咳出的泪水和原本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又生动的表情。
“你……你……咳咳咳!”她指着唐寅,想说什么,却被更猛烈的咳嗽打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暴怒的前奏时,事情发生了谁也意想不到的转折。
郡主突然放弃了捂嘴,任由那剧烈的咳嗽爆发出来,伴随着这失控的生理反应,一种再也无法抑制的、近乎癫狂的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愤怒的堤坝,猛地爆发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极其响亮、极其突兀、极其不雅,在寂静的御花园上空回荡,惊飞了附近假山上栖息的一对水鸟。她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冲刷着脸上那精致的妆容和浓艳的胭脂。她一边狂笑,一边用力拍打着身前的案几,杯盘碗盏被她拍得叮当作响,琥珀色的酒液从杯中泼洒出来,浸湿了华美的衣襟也浑然不觉。
“程……程敏政的……账本?!噗哈哈哈……红得发黑……咳咳咳……哈哈哈!”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唐寅的“罪证”,每说一句,便引来一阵更剧烈的笑声和咳嗽,那声音里充满了狂放的、打破一切束缚的快意,“唐解元……你……哈哈……你真是……好大的狗胆!比那些……那些只会写酸诗……咳……说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强一万倍!一万倍!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浑身发软,几乎要滑下座位,旁边的宫娥们面面相觑,想扶又不敢扶,脸上全是茫然和惊愕。皇帝正德先是一愣,看着自己素来矜持的义妹如此失态狂笑,随即也被这极富传染性的狂放笑声点燃,忍不住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便是畅快淋漓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贪腐的绝版图鉴’!唐卿!你这一刀,捅得……捅得妙啊!哈哈!”
御花园的夜宴,瞬间被这主仆二人毫无顾忌的大笑所主宰。那些凝固的空气、那些绷紧的神经、那些无形的枷锁,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肆无忌惮的笑声轰然震碎。宫娥太监们紧绷的脸也松弛下来,偷偷交换着眼神,嘴角开始上扬,最终整个宴席陷入一片欢快甚至有些混乱的笑海之中。丝竹管弦似乎也重新活了过来,奏出更轻快跳跃的旋律。
唐寅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一首憋在胸口的寒气终于消散。他悄悄松开了抓着钱宁的手,老太监早己在地,兀自拍着胸口顺气,看向唐寅的眼神复杂无比,有后怕,更有一种看怪物的敬畏。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仿佛刚才的惊魂一刻从未发生。酒过数巡,灯火更显迷离。唐寅借口更衣,暂时脱离了那片喧嚣的中心。远离了宴席的灯火和暖风,御花园深处的夜晚显出几分真实的清冷。月光如水银泻地,勾勒出太湖石狰狞而奇异的轮廓,高大的宫墙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沿着僻静的石径漫步,夜风吹在微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刚才的惊险过关,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有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诞感。在这座华丽的金丝囚笼里,纵然一时得君王欢心,纵有“翰林待笑”的虚衔,终究是命悬一线,如履薄冰。他望着宫墙上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忽然无比想念穿越前那个小小脱口秀舞台上的追光灯,想念那些可以肆无忌惮调侃现实、而无需担心项上人头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平凡,但呼吸是自由的。一丝苦涩的笑,无声地爬上他的嘴角。
就在这片刻失神之际,前方幽暗的甬道拐角,一个端着果盘的小太监匆匆走过,脚步虚浮,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只听“啪”一声轻响,一件轻飘飘的物事从他袖口滑落,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小太监似乎毫无察觉,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的黑暗中。
唐寅微怔,下意识地走过去。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地上的物件——那是一方素白色的丝帕,质地细腻,角落用极细密的针法,绣着一簇并不起眼的秋海棠。帕子上方,以清秀却带着几分刚劲的字迹,题着西个小字:“笑骂由人”。
一股奇异的、淡雅而清冽的幽香,从丝帕上幽幽传来,钻入鼻端。这香气,与御花园中那些浓烈的花香、檀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熟悉的、穿越了时空的疏离感——是秋香!那个在记忆碎片里,在苏州城里惊鸿一瞥的华府侍女!这气息,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唐寅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更猛烈的节奏撞击起来。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弯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那方丝帕。入手温凉丝滑,那“笑骂由人”西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不由自主地将丝帕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缕独特的、清雅的冷香,混合着丝帕本身干净的皂角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嗅觉,瞬间驱散了御花园所有的浓腻花香,首冲脑髓。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如同电流般迅速窜遍全身。这悸动,无关风月,更像是在这片荒诞不经、步步惊心的宫廷夜色里,骤然捕捉到了一丝遥远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一丝属于那个江南水乡、属于那个倔强少女的独特气息。
“这骂人的香气……”他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颤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痴迷,“……怎么闻着……像是心动的味道?”
话音未落,他眼角余光瞥见前方甬道尽头,一道高挑而清冷的身影在月下长廊的拐角一闪而过。那身影匆匆,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衣袂痕迹,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秋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宫的阴影里。月光在那身影消失处投下空寂的银辉,唯有手中丝帕上“笑骂由人”西个字,在暗夜里灼灼地亮着,像一道无声的战书,又像一缕猝不及防穿透迷雾的光。
他下意识地追了一步,脚步急切,未曾留意脚下。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脚尖结结实实地踢中了路旁一尊形态古拙的铜铸仙鹤摆件!那沉重的仙鹤应声而倒,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在寂静的深夜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惊得远处树梢上栖息的鸟雀扑棱棱乱飞,啾鸣声划破夜空。
唐寅被这动静惊得一跳,猛地停住脚步。他低头看着那尊歪倒在地、仿佛也带着几分惊愕与委屈的铜鹤,再抬头望向那空无一人的长廊尽头,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被冷香撩拨起的涟漪,瞬间被一种更大的、如同巨石坠水的忐忑与期待所取代。
夜凉如水,那方犹带余温的丝帕紧紧攥在手心,像握着一枚通往未知的钥匙。长廊深处,空寂无人,唯有铜鹤倒地的巨响还在耳际嗡鸣,与渐起的夏虫鸣叫交织,仿佛在预告着更激烈的人间“笑骂”即将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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