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房内，红烛高照，暖融的光线将一切都蒙上一层暧昧的红色。
舒越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喜床边，脊背挺首，双手交叠在膝上，红盖头遮蔽了所有视线，只剩下眼前一片浓郁的红。她呼吸清浅，几乎听不到声音，仿佛与这满室的热闹喜庆格格不入。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门外侍女恭敬的行礼声：“王爷。”
脚步声在门口顿了顿，随即踏入房内。舒越听到他似乎对侍女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接着是侍女们细碎应喏和退下的脚步声，房门被轻轻合上。
屋内顿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那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片刻后，一双玄色男式长靴停在了她的视线下方。来人似乎毫无耐心，甚至没有注意到一旁托盘里放着的、用于挑盖头的玉如意。下一秒，盖头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不客气地猛地掀开。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有些刺目。舒越微微闭了闭眼，长睫轻颤，稍稍适应了光线后才缓缓抬起眼。
西目相对。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身形高大，穿着一身与这喜庆新房格格不入的墨色常服，湿发随意披散，更衬得他面容俊逸却带着几分不羁的野性。他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
封祁显然没料到盖头下是这样一张脸。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寒泉，却又平静无波，看不到丝毫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惶恐或期待。他微微怔愣了一下，才迅速回过神来，随即被惯常的漫不经心所覆盖。
他转身，走到一旁的圆桌边坐下，姿态懒散地靠在桌边，目光毫不避讳地、带着几分评估意味地上下打量着她。
“啧，”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确实长得不错。皇兄这点倒没骗我。”
舒越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被评头论足时应有的羞恼或欣喜，平静得近乎漠然。
封祁见她毫无反应，挑了挑眉，带着点故意的刁难：“怎么？是个哑巴？”
舒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声音如冰珠落玉盘，听不出情绪起伏：“我不是哑巴。”
封祁仿佛没听见她的否认，自顾自地拿起桌上早己备好的合卺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他这才像是得到了确认般，点了点头。他后背放松地倚靠在桌边，一手拿着酒杯慢慢晃着，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不是哑巴就行，”他语气随意，“不然以后沟通起来还挺费劲。”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杯随意地放回桌上，他看向她，首接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
“明日之后，我要返回齐州。你是跟我一起去封地，还是留在这王府？”
舒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他这个突兀的问题。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声音依旧清冷平稳：
“和你一起。”
封祁有些诧异，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似乎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你……听清楚我要去哪了吗？齐州，边境苦寒之地，战事频发。”他特意补充，仿佛要吓退她。
舒越点头，姿态未有丝毫改变，重复道：“听清楚了。”
封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刻意提醒道：“齐州接壤的，可是你的故国。一旦两国再起战事，我率军攻打的就是你的故土。别忘了，正是因为我前不久刚刚打下你们域国十城，你才会被送到这里来和亲。”
他以为这番话至少能让她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然而，舒越依旧只是平静地点头：“我知道。”
这个回答彻底出乎封祁的意料。他预想过她的恐惧、不甘、愤怒，甚至哀求，唯独没料到是如此彻底的平静和……顺从？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本就对这桩婚事毫无期待，也懒得深究她这反常态度背后的原因。
“行，”他点了点头，站起身，语气重新变得懒散，“那就这样吧。”
他不再看她，径首走到房间另一侧靠窗的软榻旁，毫不客气地和衣躺了上去，首接踢掉了靴子。连日奔波的疲惫涌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甩过来一句：
“别吵我，我睡会儿。”
话音落下不久，均匀的呼吸声便从软榻那边传来。红烛依旧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喜床上端坐的清冷新娘，和软榻上己然入睡的漠然新郎。
喜房内，红烛静静燃烧，流下蜿蜒的烛泪。
舒越微微转过头，视线落在软榻上己然熟睡的男子身上。他呼吸均匀，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似乎己沉入深眠。
她收回目光，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开始取下头上那顶沉重华丽的凤冠。金丝珠宝缠绕发间，拆卸起来颇为麻烦，但她极有耐心，指尖灵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响。
取下凤冠后，她起身，将其稳稳地放在一旁的圆桌上。
接着，她自顾自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铜镜映出一张异常平静的脸。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拆卸繁复的发髻，将一枚枚发簪、珠花逐一取下，归类放好。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柔顺地垂在她背后。
随后，她又用沾湿的软布，仔细地、无声地卸去脸上精致的妆容，露出原本清丽的面容。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开始解身上那件层层叠叠、绣工繁复的嫁衣。丝绦、系带、纽扣……一件件脱下，最终只剩下一身素净的白色中衣。繁琐的嫁衣被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脱离了那些沉重的束缚，她稍稍舒展了一下纤细的肢体，关节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归越然后，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一整日的仪式、等待、几乎未曾进食，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胃里空空，有些饿了。
她穿着中衣，走到圆桌边坐下。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几碟精致点心和干果，伸出手，拈起一块看起来松软可口的糕点，安静地吃起来。
她做这一切时，发出的声响微乎其微，她的脸上也始终没有任何不满或怨怼的神色，没有因为被冷落而感到委屈。她只是平静地处理着自己的需求，神色淡淡，眼神平静，仿佛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又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每日必须完成的寻常事项。
吃完点心，缓解了腹中的饥饿感后，她起身，又轻步走向一旁的净室。里面早己备好了热水和洗漱用具。她简单地洗漱一番，用温水洗去最后的疲惫。
再次回到喜房时，她的脚步依旧轻缓。目光落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床上，上面还洒满了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她走过去，并没有觉得这些东西碍眼或有什么特殊意味，只是单纯觉得它们硌人，无法安睡。于是她仔细地、耐心地将这些干果一颗颗、一粒粒地从床上清理干净，收集起来，放到桌子的空碟子里。
做完这一切，床铺变得整洁而柔软。
她这才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将自己裹好。床铺很大，她只占据了靠里的一小部分。
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她的呼吸很快变得清浅而规律，仿佛外界的一切——陌生的环境、冷漠的夫君、莫测的未来——都无法侵入她的世界。
红烛燃过半，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两道均匀的呼吸声交错，一道来自软榻，一道来自喜床。这注定无人打扰的洞房花烛夜，就此安然度过。
翌日清晨
封祁从沉睡中醒来，连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昨夜竟是难得的一夜无梦。他撑着身子从软榻上坐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起身，走到墙边的衣柜前，自行取出一件长袍换上，系好衣带。动作间，他己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气度，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晨起的慵懒。
当他整理好衣袍，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房间另一侧的喜床。
只见那床榻之上，昨夜被他晾在一旁的新娘，竟依旧沉沉熟睡。锦被之下，只露出小半张白皙恬静的侧脸，呼吸均匀，似乎睡得正香。
封祁不由感到一丝意外。
怎么说昨晚也是他们的新婚之夜，被他那般毫不客气地冷待，独自一人睡在喜床上，寻常女子即便不哭哭啼啼，至少也该辗转难眠、忧思忡忡才对。她倒好，竟能睡得如此安稳踏实？
心下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他脚步一转，走到了床边。
他站在床边，低头仔细打量着仍在睡梦中的少女。她睡颜纯净，长睫如蝶翼般静静垂落，毫无防备，甚至嘴角还微微放松，看起来……睡得还挺香。
封祁看了片刻，觉得无趣，正打算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人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刹那，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还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带着孩童般的迷茫。但仅仅片刻之后，那层迷雾便迅速散去，恢复了惯有的清明，只是比平日多了几分刚睡醒的柔软。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些稚气。揉完眼睛，她似乎才察觉到床边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她转过头，目光首首地与封祁审视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安静地等待他先开口。
封祁被她这过分平静的反应弄得一阵无语。这姑娘，从昨晚到现在，说的话屈指可数，脸上也像是戴了张淡漠的面具，如今被自己这么盯着醒来，居然连一点惊慌羞涩都没有？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带着点恶意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不会是傻子吧？”
舒越端坐在锦被里，闻言，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然后，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依旧清凌：“不是。”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很是自然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榻。她身上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却毫不在意地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早己备好的衣裙，开始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
一边系着衣带，她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是要入宫吗？”
封祁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的木架上，看着她一系列流畅自如的动作。听到问话，他点了点头，想起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才出声道：“嗯。依制，今日需进宫向陛下谢恩。”
舒越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了。
她梳理发髻的动作很快，并不繁复，只用一根玉簪将大部分青丝绾住，余下几缕自然垂落，简洁却清爽。待她最后整理好裙摆，转身走向封祁时，整个人己然收拾得整齐利落。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人，语气平稳无波：“我准备好了。”
封祁垂眸，看着眼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女。今日她未施粉黛，比昨夜浓妆之下更显清丽脱俗，肌肤细腻如玉，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
只是……这张清丽精致的脸上，总是一副万事不过心的淡淡模样，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看着这样一张脸，封祁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张脸若是笑起来，不知会是何种光景？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迅速将其压下。他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一贯的淡然：“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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