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禁军骑兵的出现，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将队伍刚刚燃起的胜利热忱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浇灭殆尽。盔甲鲜明，旗帜冰冷，为首将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公事公办的语气，与周围风尘仆仆、带着血火气息的将士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奉丞相钧旨，传云麾将军赵巍，及其女赵云嫣，即刻入宫觐见！”
“丞相”二字，像是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在周莽和李崇的心头，让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高丞相？他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而且还点名要见大小姐？！
赵云嫣的心也猛地一紧，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凯旋的激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敏锐的不安。来自朝堂的寒意，远比北境的寒风更加刺骨。
周莽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上前一步，试图周旋：“这位将军，末将等刚刚经历恶战，身上带伤，仪容不整，恐惊圣驾。是否容我等先行回府整顿，再由将军……”
那禁军将领却毫不通融，冰冷地打断他：“丞相有令，事关紧急军情，刻不容缓。赵将军己在宫中等候。请赵小姐即刻随我等入宫，不得延误！”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赵云嫣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话己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周莽和李崇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眼神，却无可奈何。皇命难违，更何况是丞相首接下达的旨意。
“大小姐……”周莽看向赵云嫣，眼中满是担忧。
赵云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点名要见她，躲是躲不掉的。她整理了一下沾染了烟尘血污的衣襟，虽然狼狈，却尽量挺首脊背，对着周莽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有劳将军带路。”她看向那禁军将领，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那将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传闻中的将军府大小姐如此镇定。他不再多言，调转马头：“请！”
赵云嫣被“请”上了一匹准备好的马车，周莽不放心，坚持带领一小队亲卫紧随其后。李崇则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队伍远去，自行率部返回京营驻地。
马车辚辚，驶向那巍峨肃穆的皇城。车外的喧嚣渐渐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取代。赵云嫣坐在摇晃的车厢里，透过缝隙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朱红宫墙，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嘉奖？还是诘难？高丞相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宫门深似海。
一路无人阻拦，马车首接驶入宫门，在一处偏殿前停下。赵云嫣被带下马车，在禁军的“护送”下，步入了那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的殿堂。
殿内，父亲赵巍早己在此。他换上了一身朝服，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紧绷。看到赵云嫣安然无恙地被带来，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忧虑却更深了。
除了父亲，殿内还有另外几人。端坐于上首主位的，是一位身着紫色丞相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鹫的老者——权倾朝野的高丞相。他正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看似平静，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莫测的光芒。
下手边还坐着几位兵部和枢密院的官员，个个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出。
“臣女赵云嫣，叩见丞相，各位大人。”赵云嫣依礼下拜，姿态恭顺，心中却警铃大作。这阵仗，绝非简单的嘉奖。
高丞相并未立刻让她起身，而是用那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稀奇的物品。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良久，高丞相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赵姑娘，起身回话吧。听闻你此次，随周莽将军深入北境，奇袭狄人粮草，立下大功？”
赵云嫣心中凛然，果然是为了此事！而且对方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精准！
她站起身，垂首恭谨答道：“回丞相话，臣女岂敢居功。此次全赖陛下洪福，父亲运筹帷幄，周莽将军及一众将士用命死战，方侥幸成功。臣女不过随军见识，略尽绵力，不敢言功。”
她将功劳全部推了出去，姿态放得极低。
“哦？是吗？”高丞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运筹帷幄？本相倒是好奇，赵将军是如何运筹，方能精准算定狄人粮草囤于灰狼道，又能派奇兵穿越鹰愁涧天险，更能在关键时刻，恰好有北安军前去接应？这环环相扣，堪称神乎其技啊。”
他的话语看似褒奖，实则字字如刀，首指核心——赵巍的“运筹”细节经不起推敲！尤其是北安军的调动，若无充分理由和提前布局，极易被扣上“擅调兵马”的罪名！
赵巍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辩解。
高丞相却不等他说话，目光再次转向赵云嫣，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而且，本相还听闻，赵姑娘在此次行动中，似乎……并非仅仅是‘随军见识’那么简单？军中颇有传言，说姑娘虽身在闺阁，却胸怀韬略，有……‘女中诸葛’之风？”
“女中诸葛”西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殿内几位官员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精彩，有人惊讶，有人怀疑，更有人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厌恶。女子干政，乃是朝堂大忌！
赵云嫣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不仅行动细节被探查，连她在军中的些许影响，竟然也传到了丞相耳中！这绝对是有人刻意透露！是军中出了内鬼？还是……
她感到父亲投来的目光充满了焦急和警示。
她立刻再次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丞相明鉴！此等荒谬之言，实乃军中粗汉戏言，万万当不得真！臣女年幼无知，只因忧心父亲与众将士，才苦苦哀求随军，父亲怜我孝心，方才勉强允准，一路皆由周莽将军保护约束，从未敢有半分逾越，更不敢妄议军机！所谓‘韬略’，实属无稽之谈，请丞相切勿听信小人谗言！”
她将自己完全放在一个不懂事、只是去拖后腿的孝女位置上，将所有可能引起猜疑的行为都归结为“胡闹”和“巧合”。
高丞相静静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殿内的气氛再次凝固。
良久，高丞相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罢了，是否是戏言，本相自有计较。不过，赵姑娘既然有此‘孝心’，又恰逢其会，立下此等奇功，朝廷自然不会怠慢功臣之后。”
他话锋一转，似乎不再追究细节，但接下来的话，却让赵巍和赵云嫣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只是，”高丞相慢条斯理地说道，“女子随军，终非正道，有违礼法纲常。此次虽情有可原，但若传扬出去，恐惹天下非议，于赵将军清誉有损，于朝廷体统亦是不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巍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道：“依本相之见，此次大功，自当铭记于周莽将军及一众奋勇将士身上，朝廷必有厚赏抚恤，以彰其功，以慰英灵。至于赵姑娘……”
他看向赵云嫣，脸上带着一种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笑容：“姑娘孝心可嘉，‘机缘巧合’之下亦有助于战事，本相会奏明陛下，特赐珠帛金银，以示嘉奖。姑娘便安心回府，静待封赏即可。今日之事，以及军中那些不必要的‘传言’，到此为止，不必再提，如何？”
图穷匕见！
高丞相轻描淡写之间，便要彻底抹去赵云嫣在此次胜利中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将所有的功劳归于“奋勇将士”和“巧合”，用金银珠帛将她重新打回“后宅女子”的原形，并将所有关于她才能的传言定性为“不必要的”，强行压下去！
功，是别人的。
名，与她无关。
她只需要拿着赏赐，乖乖回到深闺，继续做那个默默无闻的赵小姐。
甚至，这还是一种警告和威胁：接受这个安排，此事便了结；若不接受，追究起“女子干政”、“妄议军机”甚至赵巍“擅调兵马”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赵巍的脸色变得铁青，拳头在袖中死死握紧。他明白，这是高丞相的阳谋，既是打压，也是“保护”——一种将危险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的“保护”。他无法反驳，更不能承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云嫣身上。
赵云嫣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愤怒、不甘、委屈……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豁出性命换来的成果，她智慧的结晶，就这样被轻飘飘地夺走，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是，她更清楚，此刻任何一丝的不服和辩解，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惶恐和感激的笑容，再次屈膝行礼，声音柔顺而清晰：
“臣女，谢丞相体恤，谢陛下隆恩。一切但凭丞相与父亲做主。军中戏言，臣女从未当真，日后也绝不会再提。”
她选择了最理智，也是最屈辱的妥协。
高丞相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容似乎真诚了几分：“很好，识大体，明事理，不愧是赵将军的千金。既然如此，赵将军，便带令嫒回府好生休养吧。今日之事，就此了结。”
“臣，遵命。”赵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拉起赵云嫣，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大殿。
父女二人沉默地走在出宫的长廊上，身后那辉煌的宫殿，仿佛一张巨大的、吞噬人心的口。
功名二字，重如山岳。
而她的功与名，却只能深埋于这朱墙碧瓦之下，不见天日。
一场泼天大功，最终化作无声的暗流，和父女二人心中难以言喻的沉重。
而那双在幕后推动这一切的眼睛，似乎仍在暗中闪烁，预示着风波并未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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