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城市边缘泛起一种浑浊的鸭蛋青色，但光线还不足以驱散巷子深处的浓黑。
蓝司理的公寓楼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立在老旧居民区的阴影里。陈薇把车停在隔了一条街的路边，没熄火，车窗降下一半，冷空气混着清晨的垃圾味灌进来。
她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黑着灯，和她几小时前离开时一样。
他没出门。或者，出去了，还没回来。
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那条关于内部审查的己读未回信息，像一根刺。技术队发现的异常数据访问记录，更是在她本就绷紧的神经上又绕了一圈。
不能再等了。
她推开车门，再次走进那片弥漫着隔夜潮气的楼道。
站在门前，她没立刻敲门。而是侧耳，屏息倾听。
里面死寂。没有任何声响。不像有人的样子。
她皱眉，拿出手机，再次拨打蓝司理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无人接听。
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她。他状态那么差，会不会……
她不再犹豫，抬手用力敲門。
“蓝司理！开门！是我，陈薇！”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几次，一次比一次重，老旧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她几乎要认定里面没人的时候——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条缝。
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里警惕地望出来，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受惊野兽般的慌乱。蓝司理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你没事吧？”陈薇下意识地问，目光迅速扫过他全身，“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蓝司理似乎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努力聚焦：“电话？……没听见……”他晃了晃脑袋，动作有些迟钝，“刚……睡着了。头疼。”
陈薇看着他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心里的疑虑更深了。她注意到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让我进去。”她的语气不容拒绝，“有事跟你说。很重要。”
蓝司理犹豫了一下，眼底挣扎闪过，最终还是慢慢拉开了门。
屋子里的味道比之前更糟。汗味、烟味、止痛贴膏的药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经绷到极致后散发的焦灼气息。
他没开大灯，只有沙发边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开着，在地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
陈薇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微光。她没有坐下，就站在玄关那片相对宽敞的地方，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内部启动审查了。刘队怀疑有内鬼。”她开门见山，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蓝司理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靠在墙上，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某个预料之中却又无比糟糕的消息。
“……猜到了。”他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倦意。
“技术队发现，过去48小时，有内部高阶权限账号，频繁异常访问东海化工的备份服务器。”陈薇抛出第二个信息，“像是在找东西，或者确认删除情况。”
蓝司理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锐利，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然后呢？查到了吗？”
“还没有。对方很小心。”陈薇向前一步，逼近他，压低声音，“蓝司理，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你那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再跟我扯首觉运气！今晚的行动，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出事？那种腐蚀烟雾弹，你是不是提前‘感觉’到了？”
她的问题像连珠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蓝司理被她逼问得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更加难看。他抬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手指颤抖得厉害。
“我……我不知道……就是不安……很难受……”他语无伦次，试图解释那无法形容的感知，“闻到那味道……头就像要炸开……看到那些画面……碎片……混乱……”
“什么样的画面？！”陈薇紧追不舍，“具体点！”
“火……爆炸……戴戒指的手……B-17……”他痛苦地喘息着，像是被迫回忆极其难受的事情，“还有……疼……”
“哪里疼？”
“手……胳膊……像被烧……”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只曾经被“同步”灼痛的手。
陈薇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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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司理浑身一僵，像是被烫到一样想缩回去，但陈薇抓得很紧。
“是这种疼吗？”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绷得很紧，“像被腐蚀性液体溅到？灼烧？刺痛？”
蓝司理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震惊地看着她，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那表情无疑是确认。
陈薇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给自己，也给他一点空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专业，尽管内心早己掀起惊涛骇浪。
“听着，蓝司理。”她开口，语速放缓，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不相信鬼魂，也不相信超能力。我相信科学，相信大脑是一座我们还未完全了解的复杂仪器。”
蓝司理靠在墙上，茫然又警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会导致感知扭曲、记忆闪回、高度警觉。”她开始列举，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某些类型的癫痫或偏头痛先兆，也可能引发短暂的视听幻觉和躯体感觉异常。”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继续，语气更加肯定：“但我查过很多边缘案例。有一种极其罕见的、未被正式命名的综合征……或者说，一种极端的认知模式。患者因某种极致的创伤或压力，大脑的潜意识信息处理能力被异常激活、放大。”
“他们能接收到远超常人的环境细微信息——微弱的气味分子、几乎看不见的微观痕迹、声音的次声波、甚至他人极细微的微表情和生理信号变化——这些海量的、通常被大脑过滤掉的无效信息，被他们的潜意识捕捉、整合、并以一种……扭曲而痛苦的方式，呈现给意识层。”
“表现出来的，可能就是你说的‘弦绷紧’、‘闻到味道’、‘看到碎片’，甚至……”她看了一眼他的手，“……因为接收到他人强烈的痛苦生理信号，而产生‘镜像’般的躯体幻觉痛楚。”
她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蓝司理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完全理解，又像是被这套过于“科学”的解释砸懵了。
“你……你是说……”他艰难地开口，“我……我没疯？只是……一种病？一种……罕见的病？”
“是一种基于生理基础的、极其特殊的感知紊乱和认知模式。”陈薇严谨地纠正，但眼神却透出一种近乎肯定的光芒，“它不是疯癫。它……可能是一种残缺的、痛苦的……天赋。让你能察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危险线索，但代价是巨大的精神和躯体痛苦。”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所以，我需要你的合作，蓝司理警官。不是作为病人，而是作为……一个拥有特殊信息渠道的协作者。”
“我需要你尝试更清晰地去‘解读’那些痛苦的信号。把它们翻译成我能理解的情报——气味是什么样的？具体是什么化学成分？看到的碎片里有什么关键细节？疼痛的位置和性质指向什么类型的伤害？”
“我们合作。你用你的方式感知，我用我的方式验证和调查。就像拼图。我们或许能拼出那个隐藏的B-17，挖出‘时痕’。”
她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像一个正式的邀约。
“这不是命令。这是提议。你接受吗？”
蓝司理看着她的手，又看向她那双冷静却燃烧着探究火焰的眼睛。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希望，在他胸腔里碰撞。
他没疯。只是一种病。一种罕见的天赋。
这个说法，像是一根突如其来的浮木，扔给了即将溺毙的他。
尽管他知道，真相可能远比这更黑暗，更疯狂。
但他太累了。太需要抓住点什么了。
他看着她悬在半空的手，最终，极其缓慢地，伸出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握，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像是一个脆弱不堪的契约。
“……好。”他哑声说，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陈薇收回手，指尖那短暂的触碰冰凉而潮湿。
她知道这个解释漏洞百出，根本无法完全覆盖蓝司理所有的异常，尤其是那涉及时间层面的“预感”。
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一个能让他们在现有认知框架下，勉强进行合作的脆弱基础。
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近距离观察、研究、并试图控制这个“人形预警机”的理由。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虚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男人，目光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或许，不知道，对所有人都好。
至少现在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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