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冬天,湿冷入骨。风裹挟着海水的咸腥,钻进铁皮棚子市场的每一个缝隙。陈海生缩在他那个用木板和破塑料布搭成的“柜台”后面,裹紧了身上那件旧得发硬的棉袄。柜台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最后五块国产电子表。塑料表壳灰扑扑的,款式老旧得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在周围逐渐兴起的走私尼龙袜、蛤蟆镜、港式录音带摊位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
生意,己经清淡了很久。自从那次严打之后,市场里卖走私货的收敛了不少,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像他这样,挂着个体户执照,卖些零零碎碎正规小商品的摊位。竞争,无形中更激烈了。他那几块国产电子表,既没有走私货的新潮,也没有国营商店的正规渠道优势,价格还死贵,几乎无人问津。
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那几块落满灰尘的表上,而是越过嘈杂的市场,投向远处那片正在日夜赶工的工地。打桩机的轰鸣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隐隐传来,沉闷而有力,像是这片土地永不疲倦的心跳。那里,据说要建一个更大的、更正规的综合市场。
“海生仔!”隔壁卖尼龙袜的大姐,裹着厚厚的围巾,探过头来,“发什么呆?你这表,再便宜点,我帮你吆喝吆喝?”
陈海生回过神,对她笑了笑,摇摇头:“谢了,阿姐。不卖了。”
“不卖了?”大姐一愣,“放着也是放着,便宜点总能换几个钱嘛。”
“真不卖了。”陈海生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那还是他刚摆摊时,用来装赊来的第一批国产电子表的箱子。他小心翼翼地将柜台上那五块表,一块一块地拿起来,用袖子仔细擦掉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进纸箱里。
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大姐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惋惜:“后生仔,你这是……要收摊了?不做生意了?”
“做。”陈海生盖上纸箱,拍了拍手上的灰,“换个东西做。”
“换什么?你这小摊……”大姐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陈海生没回答,只是把那个装着最后五块电子表的旧纸箱,推到了柜台最里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角落。仿佛要将一段历史彻底封存。
晚上,夜校下课。陈海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家。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车,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友谊商店那条街。
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隔着宽阔的马路和冰冷的铁栅栏,远远地望着那灯火通明、气派非凡的橱窗。里面,依旧陈列着那些让他魂牵梦绕的机器:银灰色的双卡录音机,屏幕闪着幽光的黑白电视机,造型奇特的落地电风扇……它们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冰冷而的光泽,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他的目光。
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注意到一个穿着笔挺呢子大衣、拎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正从友谊商店里走出来。那男人步履匆匆,似乎很赶时间,路过陈海生身边时,公文包的角不小心刮蹭到了三轮车的车把。
“哎哟!”男人低呼一声,公文包差点脱手。
陈海生吓了一跳,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同志,没碰坏吧?”
男人稳住身形,扶了扶金丝眼镜,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陈海生和他那辆破三轮,又看了看自己沾了点灰的公文包,似乎有些不悦,但最终只是摆摆手:“没事。”他抬脚要走,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陈海生冻得通红、布满冻疮的手,以及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那目光像针一样,刺了陈海生一下。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冻僵的手藏进袖筒里。
男人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司机小跑着下来,恭敬地为他拉开车门。男人弯腰钻了进去,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
陈海生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轿车远去的尾灯,又回头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友谊商店橱窗。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那个男人公文包上冰凉的皮革触感,那审视的目光,那无声滑走的轿车……像一幅清晰的画面,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蹬上三轮车,用力踩下踏板。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他没有再看友谊商店一眼。
回到家,阿妈己经睡了,屋里弥漫着熟悉的药味。陈海生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那张破桌子前,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翻开了那个陪伴他多年的账本。
账本的前半部分,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当“水客”时的每一笔收支,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惊险和算计。中间部分,是他摆摊卖国产电子表的流水,数字依旧不大,但每一笔都清晰、合法。而最近几页,则多了许多与电子表无关的东西:报纸上剪下来的关于“家电市场”、“进口政策”的豆腐块文章;夜校笔记本上抄录的电器原理图(虽然大部分看不懂);还有他凭记忆画的收音机、电视机的草图,旁边标注着各种猜测的价格和功能……
他翻到最新一页,那里端端正正地写着:
目标:家用电器(核准中)。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在下面一行,用力地写下:
行动:
1. 清理库存: 最后五块电子表,不再出售。封存。
2. 回笼资金: 盘点所有现金、应收款(几乎没有)。
3. 寻找货源: 了解国产收音机、电风扇等小家电的批发渠道。
4. 学习: 夜校电器维修班报名。寻找懂技术的人(哪怕只是懂一点)。
5. 场地: 了解新市场(工地)的租金、位置、政策。
写完这五点,他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第一点上——“清理库存:最后五块电子表,不再出售。封存。”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在处理几块卖不出去的表。这是在亲手埋葬一段历史,告别一种生存方式。那些曾经在咸腥海风中提心吊胆走私来的“跳字表”,那些在铁皮棚子里无人问津的国产表,曾经是他和阿妈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它们承载着屈辱、风险,也承载着最初的微薄希望。
而现在,他要亲手为它们画上句号。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从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里,拿出那五块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国产电子表。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手掌里,冰冷的塑料壳反射着煤油灯微弱的光。
再见了,“跳字表”。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没有犹豫,没有不舍,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将这五块表重新放回纸箱,盖上盖子,然后用力将纸箱推到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那里,还堆放着一些无用的杂物和灰尘。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煤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屋,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阿妈轻微的鼾声和偶尔的咳嗽,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友谊商店橱窗里的流光溢彩,浮现出那个拎着公文包、坐着黑色轿车的男人。他知道,那条路布满荆棘,深不可测。他只有一辆破三轮,一本破账本,和一颗被“家用电器”西个字灼烧得滚烫的心。
生存的硬壳依旧冰冷沉重。但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在壳内苟延残喘。他要用这硬壳作为支点,撬开一条缝隙,让那颗名为“野心”的种子,迎着未知的风暴,向着那片充满机器轰鸣与财富梦想的“蓝海”,倔强地、不顾一切地生长。
告别“跳字表”,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艰难、也更壮阔的航程的起点。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家用电器”之海。而他,陈海生,这个来自渔村的穷小子,驾驶着他那艘名为“野心”的破舢板,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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