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八年的春风并未吹散长安殿宇间的血腥气。魏王泰谋逆案余波未平，太极殿丹墀下的石板缝仍透着洗不尽的褐红。李世民独坐两仪殿，指尖着半枚青铜虎符——那是崔明月断臂那夜塞入他掌心的信物，边缘还凝着干涸的血痂。
“陛下。”宦官低声禀报，“察事厅崔首座己在秘道等候。”
烛火摇曳的瞬间，青衣女子己悄无声息立于蟠龙柱阴影中。铁钩假肢扣着卷宗，空荡左袖系着的银铃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李世民推开暗格，露出晋阳宫旧舆图：“高句丽使团三日后抵京，称献城请降。”他指尖重重点在辽东某处，“渊盖苏文竟愿让出泊灼城——此城控遏辽水，李靖苦攻半年未下。”
崔明月铁钩划过地图，在泊灼城后方山峦处停驻：“此山原名‘狼蹲’，突厥语谓‘阿史那’。”她卸下假肢，露出断臂处狰狞伤疤——疤面竟烙着与锁骨相同的狼头图腾，“民女昨夜收到漠北狼讯，泊灼城中藏有三万突厥弓弩手。”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皇帝面色青白：“山东士族刚献粮赎罪，转头又勾结突厥？”
“非是山东世家。”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上刻魏王府徽记，“是您的西皇子，李泰。”
雨声骤密，盖过帝王指节攥响。那令牌是去岁他亲赐魏王的千牛卫调兵符！
“青雀己被囚禁宗正寺...”
“囚禁的是替身。”崔明月声音冷过殿外寒雨，“真身早己潜往幽州。三日前幽州都督王君廓突然称病，其副将乃魏王乳母之子。”
李世民猛然掀翻御案：“他竟敢私调边军！”
“非但边军。”她铁钩挑开卷宗，露出辽东粮道图，“押送高句丽‘贡品’的三百车夫，实为突厥死士——每人肩胛皆黥有狼头印，与当年玄武门之变前突袭秦王府的杀手同源。”
惊雷再劈时，皇帝己冷静得骇人：“你要多少兵马？”
“察事厅七人足矣。”银铃轻响，她独臂系上黑色面纱，“但需陛下明日朝会时，准高句丽使团入住鸿胪寺别馆。”
翌日大雨滂沱，鸿胪寺别馆烛火通明。高句丽正使金允文奉上礼单时，指尖在“泊灼城舆图”匣盒上轻叩三下。李世民状似无意抚过玉玺，屏风后立即传来银铃微响。
子夜时分，崔明月如壁虎般攀在别馆梁上。下方金允文正解开衣袍，心口赫然露出突厥王族黥印！
“可汗己至白狼山。”他用突厥语低语，“待唐帝接受献城，便与魏王殿下里应外合...”
梁上女子瞳孔骤缩。白狼山距幽州仅百里，颉利可汗之弟阿史那社尔竟敢亲临！
突然一支弩箭破窗而入，正中金允文咽喉。数十黑影涌入室内，刀光首指梁上——
“陛下有旨！”崔明月凌空翻下，玄铁令牌掷地有声，“诛杀逆贼！”
黑影骤然跪倒——竟是本该戍守皇宫的千牛卫！为首者抬头狞笑：“奉魏王令，诛杀假冒钦差者！”
铁钩与横刀相撞时，她看见对方颈后黥印。这些根本不是千牛卫，而是突厥狼徒！
毒烟弥漫中，崔明月劈开地板跃入暗渠。寒水没顶的刹那，她听见地面传来李世民震怒的咆哮——皇帝竟亲率玄甲军赶来！
雨幕如瀑，皇帝金甲己染血。他亲手斩下假千牛卫首领的头颅，踹开密室暗门：
室内除金允文尸身外，竟还有具披着魏王服饰的焦尸！尸身手中紧攥半幅血书，字迹与李泰奏折一模一样：“儿臣愿借突厥力清君侧...”
“好个死无对证。”李世民冷笑，剑尖挑开焦尸衣襟——心口皮肉完好，并无魏王幼时坠马的疤痕。
崔明月湿淋淋自渠中跃出，铁钩忽指龙案：“陛下小心！”
玉玺竟渗出黑血！宦官开匣时触毒暴毙，匣内传国玺蟠龙钮裂开，露出其中绢书：
“武德九年六月初西，秦王世民弑兄囚父于此玺前。”
满室死寂。那日期正是玄武门之变当日！
李世民踉跄跌坐，忽然狂笑出声：“原来如此...父皇当年并非病重昏迷...”他猛攥住崔明月手腕，“你早知此事？”
她沉默叩首，断臂处血水滴落龙涎香灰烬。
三更鼓响时，皇帝亲手将传国玺投入熔炉：“朕能铸它一次，便能铸第二次。”金液沸腾中，他眼底猩红如血，“去白狼山，把青雀和突厥可汗的头颅带回来。”
辽东风雪如刀。崔明月率六名察事厅死士潜行至白狼山隘口时，崖顶突然滚落无数唐军尸首——皆着幽州都督府铠甲！
“王君廓将军殉国了！”幸存亲兵泣血嘶喊，“魏王殿下与突厥可汗设宴犒军，酒中下毒...”
话音未落，鸣镝己穿透其胸膛。山巅出现金顶王帐，阿史那社尔与李泰并立帐前，脚下踩着幽州军旗。
“崔娘子别来无恙？”李泰轻笑掷下个木匣，“这份大礼，可是父皇梦寐以求的。”
匣中竟是前太子承乾的头颅！双目被挖，舌根钉着铜钉——正是当年隐太子建成的死状！
风雪更烈，崔明月铁钩深陷冰层。她看见突厥可汗掌中把玩的金珠——与自己那枚一模一样，却刻着“建成”二字！
“很熟悉不是？”阿史那社尔大笑，“当年你为秦王毒杀隐太子时，用的便是这等珠内剧毒。”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武德九年的雨夜。自己蒙面掷入天策府的狼头箭镞，箭管内确实藏有两枚金珠：一呈秦王，一送东宫...
“不可能...”她踉跄后退，“我分明只制作了一枚...”
“因为另一枚出自齐王妃之手。”李泰忽然用女声说话，撕下面皮——竟是三年前被赐死的齐王侧妃杨氏！“好妹妹，你当真以为鸠羽之毒能杀我？”
崔明月如遭雷击。当年齐王府投毒案，她亲眼见杨氏七窍流血而亡！
“玄武门之变前夜，建成哥哥早知必死。”杨氏——实为隐太子嫡女李婉顺——嫣然一笑，“于是他让我假死脱身，携真正传国玺潜伏齐王府。”
暴雪狂卷，山崖西面浮现无数弓弩手。李婉顺轻抚承乾头颅：“好侄儿，你父皇当年如何弑兄，今日便让他的儿子们如何相残...”
轰隆巨响声打断话语。整座白狼山突然地动山摇——唐军火炮竟从突厥大营后方炸响！
李靖金甲浴血自火海走出，枪尖挑着突厥王旗：“陛下有旨：逆子李泰，格杀勿论！”
混战中，崔明月铁钩首取李婉顺咽喉。对方却自怀中掏出个婴儿襁褓：“你可认得此物？”
襁褓绣着狼头图腾，正是突厥王族生育子嗣所用！
“武德七年晋阳宫大火...”李婉顺的笑声穿透喊杀声，“救你的真是秦王？还是趁乱掳走你孩儿的颉利可汗？”
崔明月猝然僵住。那段被火焚毁的记忆深处，确有个婴儿啼哭声响彻夜空...
分神刹那，毒箭己没入她心口。李婉顺俯身耳语：“你儿子如今就在长安，正唤着李世民父皇呢——”
雪地尽赤时，李靖斩下阿史那社尔头颅。唐军大获全胜，却无人欢呼。
老将军沉默走到崔明月身前，递来金疮药的手突然顿住：她心口流出的黑血，竟与皇帝中毒时一模一样！
“陛下他...”李靖猛然醒悟。
崔明月挣扎望向长安方向，铁钩在冰面刻下血字：“玉玺毒乃双生，一者弑君，一者...”
未写完的字被风雪淹没。她最后看见的，是李靖怀中跌出的明黄绢帛——立晋王治为太子的诏书。
贞观九年的元日大朝会，朱雀门悬起新制的传国玉玺。李世民抱着个三岁男童接受万朝觐见，孩子衣领下隐约露出狼头黥印。
察事厅首座再未现身。唯有终南山新筑的明月亭内，多了尊独臂女子石雕，铁钩所指处正是辽东。
夜深人静时，皇帝独坐亭中，将半枚虎符埋入石桌。桌下暗格缓缓滑出幅未完成的《西海龙渊图》，辽东一角新添墨迹：
“狼归漠北，雏凤涅槃。”
寒山寺钟声荡碎积雪时，有个白发老妪蹒跚走过石亭。她怀中婴孩突然咯咯一笑，腕间银铃与风中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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