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下得绵长而静默。不同于荆襄之地的急促暴烈,这里的雪如同一位耐心的棋手,缓缓覆盖宫阙楼台,将一切纷争与算计暂时掩埋于纯净之下。然而,两仪殿内的空气,却比殿外的寒冬更加凝滞。
油布包中的册子静静躺在御案之上,仿佛一块灼热的炭,无声炙烤着殿中两人的神经。李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那规律的轻响,是他内心惊涛骇浪的唯一表露。他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庭中那株覆雪的老梅,眼神深邃,不见底。
武媚娘侍立一旁,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册子上几个关键的名字与事件,心脏亦不由得微微收紧。这薄薄的几页纸,其重量却足以压垮半个朝堂。李义府的贪婪与愚蠢超出了她的预料,而他早年依附关陇集团时替长孙无忌等人办下的那些“阴私”,更是牵扯极广,其中几桩旧案,甚至隐约指向先帝末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秘辛。
“大家,”她的声音打破沉寂,柔和却清晰,“李义府罪无可赦,其行可诛。荆州民怨沸腾,朝中寒门官员亦对其多有微词,此时严惩,正可收揽民心,平息物议。”
李治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面上:“你的意思,是只办李义府一人?”
“册子所涉甚广,若立即深究,恐朝野震动,予外敌可乘之机。”武媚娘微微颔首,思路明晰,“关陇根基深厚,树大根深,若骤然挥斧,非但不能断其根本,反可能激起剧变。此书之事,不宜公开。不如暂留中不发。”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李治的神色,继续道:“陛下手握此物,如同太阿倒持,利剑悬于梁上。该收敛的人自会收敛,该安心的人亦能暂安。眼下,需以稳为主。待时机成熟,此物或可……毕其功于一役。”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她总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他内心最深的考量。稳,是他当前最需要的。永徽之治带来的盛世气象需要巩固,寒门力量的培养需要时间,对关陇集团的削弱更需要一步步来,绝不能因一时之急而引发朝局崩坏。李义府是一头撞上树桩的兔子,正好用来儆猴,而非现在就点燃全面战争的烽火。
“就依媚娘所言。”李治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拟旨:荆州都督李义府,办案酷烈,构陷良善,民怨沸腾,有负圣恩。着即革去一切官职,锁拿进京,交三司会审!”
“是。”武媚娘垂首应道,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李义府这枚棋子,狂妄自大,早己失控,到了该舍弃的时候了。这就是帝王心术,有用则用,无用则弃,冷酷而高效。她只是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座宫廷、这个位置的规则——在这里,情感是奢侈品,甚至是致命的弱点。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发出。百骑司的精锐缇骑手持敕令,如虎狼般扑向荆州。
长孙无忌的府邸,暖阁如春,银丝炭在兽耳铜炉中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主人眉宇间的寒意。褚遂良、韩瑗、来济等关陇核心重臣皆聚于此,人人面色凝重。
“废物!蠢货!”长孙无忌低声咒骂,手中的暖炉几乎被他捏得变形。他骂的是李义府。不仅事情办砸,丢了那要命的册子,竟还愚蠢到去追击百骑司,这简首是自寻死路,还将把柄亲手递到了皇帝面前!
“太尉,那东西……究竟落到陛下手里没有?”褚遂良忧心忡忡,声音干涩。
长孙无忌冷冷瞥了他一眼:“重要吗?无论落到谁手里,李义府都必死无疑。陛下没有立刻发作我们,己是万幸。”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积满白雪的松柏,枝干虬劲,却也被积雪压得微微弯曲,“看来,陛下还不想现在就撕破脸。”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重新凝聚起冷硬的光芒:“李义府完了。但我们,还没完。陛下和武后,想用寒门来取代我们,没那么容易。”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告诉底下的人,最近都收敛些,尾巴了!陛下既然要办李义府,我们就‘帮’陛下把案子办成铁案!把所有罪名,都钉死在他一个人身上!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褚遂良等人心中俱是一寒,连忙领命:“是!”
众人退去后,书房内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人。炭火噼啪作响,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正从西面八方袭来。那个他曾经认为温和乃至懦弱的皇帝,和他身边那个手段凌厉的女人,正在一步步地收紧包围圈。这场斗争,己然从朝堂之上的争论,转入了更黑暗、更血腥的深渊。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李治的“柔”,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具耐心的强大。
大理寺狱,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李义府穿着肮脏的囚服,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往日的权势与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灰败与恐惧。审讯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对自己在荆州所为“供认不讳”,所有罪责一力承担,未曾攀咬任何朝中大臣。因为他知道,若是乱说,死的就不止他一个,他在岭南的家眷,恐怕连流放的机会都不会有。
那些来自“故主”的暗示,冰冷而清晰。他成了弃子,用他一个人的死,暂时保全背后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这是交易,也是他家族能苟延残喘的唯一条件。
行刑那日,天再次降下大雪。
囚车轧过长安覆雪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道路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唾骂声、唏嘘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李义府披头散发,目光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万一的寒冷。
他曾无比接近权力的巅峰,享受过生杀予夺的快意,编织过无数阴谋罗网,如今却身陷其中,成为被献祭的羔羊。他看到了刑场外围观人群中的几张熟悉面孔,那是关陇集团派来“监督”行刑的人,眼神冰冷,唯恐他临死前胡乱说话。
李义府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他想起自己也曾这样冷眼旁观过他人的覆灭。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刽子手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宛如一幅残酷的写意画。很快,殷红的血迹又被新的雪花覆盖,仿佛一切罪恶都能被轻易抹去。
两仪殿内,李治正在批阅奏章。当近侍低声禀报行刑完毕时,他手中的朱笔顿了顿,在奏章上留下一个稍深的红点,随即又继续书写下去,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承香殿中,武媚娘对镜梳妆。宫人小心翼翼地道出了西市刑场的消息。她望着镜中容颜绝美、眼神却日益深邃的自己,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梳。
又一个牺牲品。
在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上,白骨累累,从无例外。李义府的死,只是一个阶段的结束。扫除了这个疯狂且不听话的急先锋,朝堂之上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但她和李治都清楚,这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涌动。关陇集团断一指而保全身,实力未损根本。他们只是暂时蛰伏,等待反扑的时机。
她拿起案上一份关于弘文馆筹备进展的奏报,仔细看了起来。弘文馆,增置学士,广召天下文词之士,这是她和李治培养寒门力量、与关陇门阀争夺话语权的重要一步。李义府之死,空出的位置,正好可以安插更可靠、更有能力的新血。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她和李治要面对的,是盘根错节百年、势力遍布朝野的关陇门阀。他们的武器,将是智慧,是权谋,是冷酷的决心,以及彼此之间那份复杂难言却又坚不可摧的联结。
殿外,雪依旧下个不停,将整个长安城装点得银装素裹,纯净无瑕,仿佛能掩盖世间一切污秽与血腥。
但所有人都知道,雪,终有融化的一天。
而当积雪消融,被掩盖的泥土与血迹显露出来时,真正的斗争,才会更加赤裸、更加残酷地展开。
李治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武媚娘适时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媚娘,”李治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一丝微暖传递过来,“你说,这雪何时会停?”
武媚娘望向窗外,目光悠远:“大家,雪总会停的。雪融之后,天地虽寒,却是春耕之时。”
李治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两人并肩立于窗前,望着那漫天飞雪,如同望着这大唐天下纷繁复杂的棋局。
他们是执棋者,亦是局中子。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而下一子,该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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