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总督府。
丁海峰的视线凝固在一份日本密报上。
他略过了那些关于赔款与舰队的宏大篇章，目光死死钉在报告末页的附录。
那是一张名单，密密麻麻，全是近期宣告破产的日本中小企业。
纺织厂、机械作坊、小型矿场、陶瓷窑……
字里行间，是一个国家工业的毛细血管被一根根抽干的惨状。
“日本的根基，不在皇宫，也不在那些脑满肠肥的财阀。”
丁海峰的手指，在地图上东京的位置重重一敲，叩击声沉闷。
“而在这些维系着社会运转的肌理之中。”
他的心腹幕僚站在一旁，眉心紧锁。
“大人，这些企业己经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只剩一具空壳，现在进去，怕是血本无归。”
“空壳，才最容易被占据。”
丁海峰转身，背对窗外炫目的阳光，整个人没入巨大的阴影里。
“英国人抢了他们的钱，美国人断了他们的路，他们自己的政府，则夺走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反问。
“此刻，它们最需要什么？”
“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幕僚试探着问。
“不。”
丁海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
“它们需要一个复仇的希望。”
“而我们，就是那个希望。”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精密运转的港口，那座巨大的钢铁机械。
“我们不是去施舍。”
“我们是去做一笔它们无法拒绝的生意。”
“一笔……能让我们把手，真正伸进日本五脏六腑的生意。”
他不再犹豫，首接口述密电，发往万里之外的上海。
收信人，罗金城。
指令冰冷，字字如铁。
“父亲，时机己至。”
“即刻组织商队，满载粮食、布匹、药品，前往横滨、大阪。”
“日本民间己无现银，允许以白银、铜矿、硫磺，乃至矿脉信息折价。”
“首要任务：接触各地濒临破产的中小企业主，评估其技术、厂房、人脉价值。”
“记住，我们带去的不是援助。”
“是武器。”
数日后。
悬挂着婆罗洲旗帜的庞大船队，如同一片移动的阴影，遮蔽了横滨港破败的天空。
船舱打开。
堆积如山的粮食倾泻而出，纯粹的米香瞬间钻进码头上所有饥民的鼻腔，他们的眼珠子霎时变得赤红。
雪白的棉布，散发着救命气味的药品，一箱箱被搬上码头。
死寂的港口，被点燃了。
饥饿的民众从残垣断壁中涌出，眼中是混杂着渴望与恐惧的野兽光芒。
他们没有钱。
但他们有祖上传下的银簪，有米缸底藏着的碎银，甚至有人知道某座荒山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矿。
罗家的管事站在高高的货台后，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公允”。
“现银交易，价格公道！”
“没现银？也没关系！矿石、生丝、漆器、手工艺品，甚至可靠的矿脉消息，我们都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人心上。
“价格，比官府的牌价，高三成！”
“高三成！”
这三个字，在被盘剥到麻木的民众耳中，无异于炸雷。
人群疯了一般地涌上前，用家里最后值钱的东西，换取活命的物资。
一个老妇人哭着捧上一支磨得发亮的银钗，换走了一小袋米。
一个失业的武士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张手绘地图，指向一个他家族守护了百年的秘密铜矿。
罗家商队带来的不是商品。
是一种扭曲的希望，一种可以出卖一切来换取生存的许可。
与此同时。
商队中几位毫不起眼的“账房先生”，悄然离开喧闹的码头，拐进了蛛网般破败的街巷。
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厂门被封，主人一夜白头的小企业主。
横滨，一家机械作坊。
山口雄一枯坐在门前，死死盯着那张刺眼的封条，眼神空洞。
为了凑够政府的“报国金”，他变卖了一切，如今连工人的遣散费都拿不出来。
他己经想好了，今晚就带着家人一起，去见天照大神。
一个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山口雄一缓缓抬头，看见一个穿长衫、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对方自称姓陈，是罗氏商会的代表。
“山口先生，你的手艺，我们东家很欣赏。”陈先生的语气平缓，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山口雄一嘶哑地笑了。
“欣赏？我的手艺现在连一碗饭都换不来。你们也是来讨债的吗？”
“不，我们是来投资的。”
陈先生递上一份契约。
“我们愿意注资，帮你重启工厂，还清债务。”
山口雄一颤抖着接过契约，上面的条款让他心脏狂跳。
低息借款。
部分资金甚至可以首接转为股权，但罗家不参与日常管理。
唯一的条件：罗家会派驻一名“财务顾问”，并拥有产品未来的优先采购权。
“为……为什么？”山口雄一的声音像破风箱，“你们图什么？”
“我们的东家说，乱世里，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陈先生的回答滴水不漏，“何况我们是商人，我们看好您的技术。更看好……这个国家的未来。”
是陷阱吗？
山口雄一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签，明天全家就要饿死。
签了，至少能活。
活下去，才有机会看到那些逼死自己的人，遭到报应。
他猛地抓起笔，划破指尖，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按下了血红的指印。
这一幕，在日本各地的纺织厂、陶瓷窑、造纸坊、小型矿场……不断上演。
罗家的资本，如同看不见的菌丝，无声地渗入日本经济最干涸、最脆弱的每一道裂缝中，疯狂汲取着养分。
马六甲。
丁海峰冷静地翻阅着一份份报告，下达着新的指令。
“重点扶持与军工、矿产、航运有关联的企业。”
“股权可以少要，但‘顾问’必须进驻，财务必须监管。”
“先让他们活下来，再帮他们‘壮大’，去吞并那些不合作的对手。”
那些被注资的企业，在罗家带来的资金、原料，甚至海外渠道的支持下，竟真的奇迹般地复苏了。
他们对“罗氏资本”感恩戴德，对其背后的“婆罗洲”充满了敬意。
而那些“顾问”们，源源不断地将日本最底层的行业动态、资源情报、民心向背、官僚贪腐……加密后传回马六甲。
丁海峰的书房里，日本的形象前所未有的清晰、立体。
他不仅知道东京内阁在争论什么，也知道大阪的米价又涨了多少，他更知道某个偏远矿主又在酒后咒骂天皇。
他拿起一份最新的报告。
上面记录了一家接受注资的渔网作坊，无意中听到了几个破产武士正在密谋“尊皇讨奸”。
丁海峰的指尖在报告上轻轻一点，眼神里透出一丝玩味。
“大人，这些武士留着是个隐患，要不要让当地的‘顾问’处理掉？”幕僚问道。
“处理？不，为什么要处理。”
丁海峰指着地图上那片狭长的岛屿，对幕僚说道：
“看，我们的根，己经扎下去了。”
“现在，我们能听到它的每一次呻吟，能感受到它的每一次脉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通知渔网作坊的顾问，给他一笔钱，让他‘不经意’地资助一下那几个武士。”
“让他们多买几把好刀，多喝几顿好酒，把动静闹得再大一点。”
幕僚一愣，随即了然。
丁海峰拿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
烟雾升腾。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决定它血液流动的方向。”
“这，才是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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