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舰队劈波斩浪，正循着既定航线，返回天津。
庞大的钢铁编队在蔚蓝海面上投下森严的倒影，航程的终点，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盛大典礼。
丁海峰独自站在旗舰舰桥。
咸腥的海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他却纹丝不动，整个人仿佛与这钢铁舰船融为一体。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双看过太多风浪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手中的一张电报纸。
刚刚译出的加密电文，来自朝鲜，却经由那条绝密的地下渠道，从帝国的腹心辗转而来。
内容很短。
“豫省黄河决口。”
“郑州、开封段，决堤十数丈，洪水滔天。”
“豫东、皖北，千里泽国，村庐尽没，灾民数十万。”
“朝廷……至今无策。”
没有一个字带着感情。
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那片被洪水淹没的土地里捞出来的，浸透了彻骨的冰冷与绝望。
数十万生民的哀嚎，仿佛就回响在耳边。
丁海峰的手指无声收紧，那张薄薄的电报纸在他掌心被攥成一团扭曲的废纸。
黄河决口！
一八八八年，郑州口！
那些尘封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血淋淋的历史记载，在他脑海中翻涌不休。
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易子而食，人间地狱。
而此时此刻，紫禁城里那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在做什么？
她在忙着挪用海军的经费，去修一座极尽奢华的园林。
颐和园。
好一个颐养天和！
丁海峰的嘴角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一座园子的一根木头，比几十万条命都金贵。”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他可以炮轰长崎，可以威慑英美，可以在马六甲钉下自己的钉子。
但他隔着千山万水，却无法动摇那座金銮殿里，早己烂到根子里的腐朽。
慈禧不在乎。
李鸿章或许在乎，却也只能在奏折上徒呼奈何。
但他丁海峰，不能不在乎！
北洋成军的典礼，是裱糊匠们精心维持的“面子”。
而那几十万在洪水中挣扎求生的同胞，才是这个国家的“里子”，是国运的根！
面子可以不要。
里子要是烂了，根要是断了，他丁海峰纵有通天之力，将来也不过是给一群行尸走肉陪葬！
他猛然转身。
舰桥内，所有军官的呼吸都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过来。
“传令！”
丁海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舰队，继续按原航线，目标天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命令巡洋舰‘秋津洲’，立刻脱离编队，向我旗舰靠拢！”
第二道命令，让军官们心头剧震，满脸愕然。
但无人敢问。
军令如山。
庞大舰队的阵型中，一艘线条流畅的巡洋舰迅速打出旗语，开始调整航向。
丁海峰的目光扫过身旁的心腹侍卫长，最后落在一个跟随他学习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眼神明亮，还带着一丝未被世俗磨平的纯粹。
“孙日新。”
“在！”
“换上便装，跟上警卫排，跟我上‘秋津洲’。”
丁海峰的语气依旧平静。
“我们，不去天津了。”
孙日新整个人都懵了，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又被一股巨大的困惑浇熄。
他不懂，但他选择绝对服从。
片刻之后，一身朴素青布长衫的丁海峰，带着同样换上学生装的孙日新，在两舰交错的瞬间，悄然转移到了“秋津洲”号巡洋舰上。
“秋津洲”拉响短促的汽笛，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决绝的白色弧线，脱离主舰队，调转船头。
它的新目标，是西方。
是那片正在被洪水吞噬的、苦难深重的大地！
舰长室内，丁海峰没有片刻停歇，在船身的颠簸中铺开纸张，笔走龙蛇。
一封封电报，承载着他冰冷的意志，飞向西面八方。
致上海，江南商行总部：
“豫省黄河决口，生灵涂炭。朝廷无力，吾辈岂能坐视？现以我丁海峰之名，紧急征调粮食、药品、帐篷、衣物，数量不限，火速运往河南！”
“所有货款，由我一力承担，按市价上浮一成结算。”
“人命关天，此为最高优先！”
电波划破天际，瞬间抵达东方的金融之都——上海。
江南商行的密室里，气氛凝固了。
为首的老者，人称“沈三爷”的沈万通，捏着电文译稿，那只常年盘着玉球的手，停在了半空。
整个密室，落针可闻。
“诸位，都看看吧。”沈万通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一个挺着肚腩的股东看完，呼吸都粗重了，脸上透着兴奋：“三爷！这是天大的买卖！丁总督要粮，咱们给就是了！还上浮一成！总督大人真是仁义，救人还不忘让咱们喝口汤！”
“糊涂！”
沈万通猛地将电文拍在桌上，那声响不大，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哆嗦。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群合伙人，倒像是在看一群不懂事的学徒。
“钱胖子，你当真以为，丁总督是在跟我们谈生意？”
众人一愣。
沈三爷的目光落在电文上，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精光。
“这天下，谁不知道丁总督富可敌国？他缺这点钱吗？他不缺！”
“他发这封电报，不是来买粮食的。”
沈三爷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
“他是在问我们，这天下风云将起，我们江南商行，是想继续当一群随时能被朝廷宰了过年的肥猪，还是想当他丁总督的‘钱袋子’，当一条能跟着真龙一起飞天的……龙！”
“他要的，是我们的一个态度！”
“他要看看，在他需要的时候，谁能不问价钱，不计得失，第一个站出来，替他把事办了！”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钱胖子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终于明白了。
沈三爷缓缓站起身，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眼中燃烧着一场豪赌的火焰。
“回复丁总督！”
“救灾如救火，谈钱，是羞辱总督，也是羞辱我等江南商行！”
“我江南商行，愿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所有赈灾物资，全部无偿捐献！”
他顿了顿，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传我将令！清空汉口、芜湖、镇江所有货栈！征调所有漕运船帮、车马行！日夜兼程，给老子滚去河南！”
“让丁总督欠下我们江南商行一个人情……这比一百船黄金，还要贵重！”
庞大的商业机器，为了一个共同的豪赌，瞬间开始以一种恐怖的效率疯狂运转。
“秋津洲”号上，丁海峰很快收到了回电。
看着“无偿捐献”、“火速启运”的字眼，他那张紧绷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这群商人，有他们的算计。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比那个高高在上的朝廷，更像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
他带上孙日新，就是要让这颗未来的火种，亲眼看看这片土地的苦难，看看朝廷的无能，也看看这民间蕴藏的磅礴力量。
“秋津洲”的烟囱喷出滚滚浓烟，正以最高航速，向着大陆疾驰。
丁海峰站在舰首，任凭冰冷的江风灌入衣襟。
前方没有庆功的香槟与掌声。
只有泥泞、瘟疫、饥饿，和无尽的绝望。
但他必须去。
北洋水师的成军盛典，他可以缺席。
这场收拢天下人心的战争，他，必须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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