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峰立在雨中，身形如标枪，纹丝不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雨衣上，发出战鼓般沉闷的声响。
他的咆哮撕裂雨幕，压倒了风声，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营地里每一颗慌乱的心上。
“所有能动的男人，全部集合！立刻！”
命令被龙渊军的亲卫与江南商会的护卫用尽全力吼叫着，一层层向着那片混沌的黑暗传递出去。
急促的铜锣声和嘶吼声交织，在这片绝望的泥潭中，硬生生劈开了一条秩序的血路。
乱世用重典。
何况是这命悬一线的时刻！
丁海峰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督战队的刀锋在雨中泛着幽光，随时准备斩下第一个后退者的头颅，用滚烫的鲜血去驱散冰冷的懦弱。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幕，却让丁海峰这个见惯了生死与背叛的铁血总督，心脏都狠狠抽动了一下。
没有推诿。
没有退缩。
听到那声集合的咆哮，那些蜷缩在简陋窝棚里，被饥饿与寒冷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人们，一个个挣扎着，从冰冷的泥水里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眶深陷，瞳孔里还残留着对死亡的麻木与恐惧。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退无可退的狠戾。
更是一种对那个立在雨中，为他们奔走呼号的男人，近乎原始的信赖！
人群迅速汇聚，黑压压的一片，竟有近万之众。
让丁海峰眼角猛地一跳的是，队伍里还夹杂着拄着木棍的伤员，甚至还有些刚到他腰间的半大孩子。
他们瘦小的身躯在风雨中抖得像筛糠，眼神却首勾勾的，透着一股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倔强和狼性。
“伤员留下！孩子回去！”丁海峰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丁大人！”
一个断了胳膊的汉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雨水混着泪水，在他满是泥污的脸上冲开两道沟壑。
“您一个外乡人，跟俺们不沾亲不带故，都能把命豁出来！俺们这条贱命是您给的！胳膊断了，还有一条！还有这条命！”
“堤要垮了，谁都活不了！让俺去吧！”
“对！让我们去！”
“死也得死在堤上！”
“跟老天爷拼了！”
人群中爆发出杂乱却撼动人心的呐喊，那股气势，竟让肆虐的风雨都为之一滞。
他们心里有杆秤。
这位丁善人，本可以在后方安坐，却带着粮食和兵士，一头扎进了这片人间炼狱。
他图什么？
他什么都不图！
就为了救他们这些泥腿子的命！
这份恩，这条命，值得为他，也为自己，拼一次！
丁海峰看着那一双双在雨水中燃烧的眼睛，胸腔里像是有岩浆在奔涌，灼得他喉头发紧。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那钢铁般的意志压下。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目光如利刃，横扫全场。
“能扛得动沙袋的，跟我上堤！腿脚不利索的，带上女人孩子，往地势高的地方撤！行动！”
最终，重伤员和孩子们被龙渊军士兵强行留了下来。
近万名青壮，在龙渊军的带领下，化作一股黑色的铁流，逆着风雨，冲向那条在洪水中摇摇欲坠的生命线！
“大人！您千金之躯，不能去！”侍卫长死死拽住他的臂膀，声嘶力竭。
“放开！”
丁海峰的眼神能刺穿雨幕，“堤在人在，堤亡人亡！我若贪生怕死，有何颜面站在这里？有何颜面，面对身后这数万百姓？！”
他的脑海深处，一个被尘封的画面炸开。
不是回忆，而是一种本能。
是另一个时空，那场吞噬一切的洪水中，无数年轻的士兵用血肉之躯冲向决口的烙印。
那是刻在他灵魂里的东西！
如今，他站在这里，就是那精神的延续！
他臂膀一振，挣脱了侍卫的钳制，从地上抄起一把铁锨，蛮横地扛在肩上，第一个冲进了齐膝的泥水里！
侍卫们对视一眼，眼中再无迟疑，只剩决绝。
他们也拔出铁锨，紧随其后，为他们的主帅开路！
烟花易灿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那段临时抢修的堤坝，在晦暗的天光下，像一条濒死的土龙，无力地束缚着脚下咆哮的浊流。
雨水己将堤面泡得稀烂，一脚下去，冰冷的泥浆能没过脚踝。
“装沙袋！快！加固堤坝！”
丁海峰嘶吼着，挥动铁锨，奋力将混着草根的烂泥铲进麻袋，手臂的肌肉坟起，青筋毕露。
近万人像疯了一样动了起来。
不需要指挥，不需要命令。
求生的本能和被点燃的血性，是这世上最残酷的鞭策。
挖土的，装袋的，传递的，垒砌的……
一条庞大而野蛮的生产线，在暴雨中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
沉重的沙袋在无数双布满血口的手臂间传递，一层层叠上那颤抖的堤身。
泥水，汗水，雨水，血水，混在一起，每个人都成了泥人，只剩一双双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骇人的光。
……
另一边，乌兰珊在亲卫的簇拥下，终于冲到了开封城下。
城头守军认出了她，慌忙放下吊篮。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踏入吊篮时，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空！
紧随而至的炸雷让整座城墙都在嗡鸣！
借着那瞬间的光亮，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片风雨飘摇的营地，望向更远处那条人影攒动的堤坝。
她好像看见了。
她看见了那个站在所有人最前面，浑身裹满泥浆，几乎与脚下大地融为一体的身影。
这一切，本与他无关。
朝鲜的权威，马六甲的海风，哪里不比这死亡泥潭好？
可他来了。
为了这些他口中“与他无关”的草民，在搏命！
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她的头顶，压过了恐惧，冲散了算计，也焚尽了她身为格格的所有矜持与骄傲。
“你们回去！”
乌兰珊对着惊愕的亲卫下令，声音尖锐而坚定。
“告诉我阿玛，丁海峰只为救人，让他……好自为之！”
说完，她一把推开来接她的仆役，抢过旁边一匹战马的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
“格格！不可！”
“危险啊——！”
亲卫的惊呼被她决绝地抛在身后。
乌兰珊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像一支出鞘的箭，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正在与死亡赛跑的土地，冲向那个让她心神俱裂的男人！
当她艰难地穿过混乱，找到堤上那个身影时，几乎不敢相认。
那个曾让列强低头的朝鲜总督，此刻和最卑贱的民夫没有任何区别。
黄黑的泥浆包裹了他全身，只有那双眼睛，在指挥呼喝间，依旧亮得惊心动魄。
丁海峰也看见了她，只是微微一怔，眉头蹙起，似乎想呵斥她离开。
但最终，他只是朝她极快地点了下头，便又转身咆哮着，指挥众人堵住一处新出现的管涌。
生死关头，没有时间说一句废话。
乌兰珊没有上前。
她只是翻身下马，学着那些妇人的样子，默默站进了传递沙袋的人链末尾。
粗糙的麻袋边缘磨破了她娇嫩的手掌，混着泥水的伤口疼得钻心。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后方的妇孺们送来了滚烫的杂粮饼和热汤，人们轮流着狼吞虎咽，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喘息声，和雨点击打一切的噼啪声。
天空，在持续的暴雨中，艰难地泛起了一丝灰白。
天，快亮了。
堤坝，在近万人的拼死守护下，被加高了一尺又一尺，像一道新生的、带着体温的血肉长城。
然而，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也最让人燃起希望的时刻——
轰隆隆——！！！
那不是雷声。
那声音发自上游，沉闷得让人的胸腔都跟着共振，是大地筋骨被寸寸碾碎的呻吟！
声音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瞬间盖过了风雨，也掐住了所有人的心跳！
堤坝上，近万人的动作，齐齐一僵。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抬起头，望向那片传来恐怖声响的黑暗上游。
天地间，只剩下那如同远古巨兽踏碎山河般，越来越近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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