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月标记和干涸的皮屑状碎片被送回玄镜司由专人物证查验，结果尚未得出。对可能接触镜坊与幽兰阁的中间人的排查也如大海捞针，进展缓慢。
顾凛心中的弦却越绷越紧。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凶手的行动绝不会停止。那盏渴望苏醒的“摄魂灯”，还需要更多的“养料”。
果然，仅仅隔了一日，夜幕刚刚降临，急促的警讯再次传来。
这一次，是城北的梨园巷。死者是庆春班一个颇有名的旦角，艺名云官，以扮相美艳、嗓音清越著称。发现他的是同戏班的一个龙套，去给他送宵夜时，目睹了那如同噩梦重现的景象。
顾凛得到消息，立刻带人疾驰而去。马蹄踏碎秋夜的凉意，梨园巷早己被闻讯赶来的差役和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惊呼声、女人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让开！玄镜司办差！”察子厉声喝道，分开人群。
顾凛翻身下马，一眼便看到巷子深处那间独门小院门口闪烁的灯火和晃动的人影。他快步走去，却在院门处，与一个几乎同时从另一侧巷口转出的身影打了个照面。
深青色衣裙，墨发雪肤，不是沈清夜又是谁？
她似乎也是匆匆赶来，气息微促，看到顾凛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恢复成那种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慵懒疏离。
“顾大人。”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却己越过他，投向那传来压抑哭声的院内，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
顾凛脚步一顿，冷冽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沈掌柜消息倒是灵通。”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一个古董店老板娘，两次三番出现在命案现场附近，绝非巧合。
沈清夜收回目光，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恰巧路过，听闻此处喧哗，似有惨事发生。妾身虽为女子，倒也好奇是何等凶徒，竟在京城接连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案子。怎么，大人觉得不妥？”她语速不紧不慢，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顾凛不再与她做口舌之争，眼下最重要的是现场。他率先踏入院子，沈清夜竟也自然而然地跟了进来，守在门口的差役见是顾凛带来的人，一时也未敢阻拦。
小院收拾得颇为雅致，可见主人用心。然而正房卧室内，却己是人间地狱。
云官穿着素色的中衣，仰面倒在梳妆台前。同样的手法，面皮被完整剥去，留下狰狞可怖的血肉。梳妆台上胭脂水粉散落一地，一面边缘镶嵌螺钿的清晰玻璃镜摔碎在地，镜面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
而在那一片狼藉之中，一盏熟悉的青铜灯盏，赫然立在梳妆台一角！
灯盘内的油脂似乎比前两次更显粘稠暗沉，那豆大的幽绿火苗己然熄灭，只留下灯芯顶端一点焦黑，散发着那股越来越令人不适的铜锈与血腥混合的怪味。
“又是灯……”一旁的察子低声道，声音发紧。
顾凛面色沉凝如水。第三起了。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标志物。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云官似乎是在卸妆准备歇息时遇害，衣着单薄，并无挣扎痕迹。现场门窗同样完好。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盏青铜灯上，然后缓缓转向身旁的沈清夜。
沈清夜的目光也正从那盏灯上移开，她的脸色在室内烛光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凝重，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
她察觉到顾凛的注视，抬起眼，故作轻松地叹道：“好生邪门的灯盏，竟接连出现在这等惨事现场。也不知是何方妖物作祟。”
“妖物？”顾凛捕捉到这个词，逼近一步，目光如实质般压向她，“沈掌柜似乎对此物有所了解？”
沈清夜睫羽微颤，随即笑道：“妾身开的是古董店，见过的怪事旧物多了，随口一说罢了。大人莫非真信是鬼怪剥的人皮？”
两人目光再次交锋，一个步步紧逼，一个滴水不漏，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绝非常人，也绝不信这只是普通的凶杀案。
“哦？那依沈掌柜之见，这灯盏频频出现，是巧合？”顾凛冷声问。
“那自然要问大人了。”沈清夜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走向梳妆台另一侧，避开地上的血迹和碎镜，“查案缉凶，是玄镜司的职责。妾身只是好奇围观罢了。”她说话间，袖口似乎无意识地拂过梳妆台边缘一处不易察觉的角落。
顾凛不再理会她，转向仵作和察子：“可有何发现？”
“回大人，与前两案极其相似。一击毙命，剥皮手法精准……凶器不明。暂无发现强行闯入痕迹。这面镜子……”仵作指着地上碎裂的玻璃镜，“是西洋来的货色，价值不菲，照人极清晰，云官平日极为爱惜。”
又一面镜子。顾凛心念电转。刘彦的鸳鸯镜，王昶的菱花镜，云官的玻璃镜。都与“照影”相关，都备受死者珍爱，而后都在案发后或失踪或损毁。
“这镜子，他从何处得来？”顾凛问向一旁瑟瑟发抖的戏班班主。
班主哭丧着脸：“好、好像……也是从……从幽兰阁买的……云官攒了好久的银子，才买来这面宝贝镜子，天天对着它勾脸……”
幽兰阁！
又是幽兰阁!
顾凛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沈清夜。
沈清夜此刻正背对着众人，似乎在看窗外夜色，听到“幽兰阁”三字时，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无辜：“又是妾身的店？这……这未免也太巧了。”她蹙起秀眉，仿佛也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妾身店中售出的镜子不少，怎偏生这几位客官……”
“确实很巧。”顾凛打断她，声音里己带上毫不掩饰的冷意，“三面镜子，皆出自你幽兰阁，三位买主，皆遭剥皮惨死。沈掌柜，作何解释？”
沈清夜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大人是怀疑妾身？妾身一介女流，如何能做下这等骇人之事？再者，案发之时，大人派来‘保护’妾身店铺的官爷们，想必都可为妾身作证，妾身从未离开过吧？”
她特意加重了“保护”二字，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顾凛一时语塞。监视回报确实显示她未曾离开。但这并不能完全洗脱她的嫌疑。
就在这时，一名察子从门外快步进来，低声在顾凛耳边禀报了几句。顾凛眼神微变，再次看向沈清夜时，多了一丝深究。
而沈清夜，趁着顾凛听禀报的刹那间隙，指尖极其快速地从梳妆台边缘那道缝隙里，拈起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暗红色丝线，迅速卷入袖中。做完这一切，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站得有些累了，轻轻挪动了一下脚步。
“看来，有人刻意借沈掌柜的宝号行事。”顾凛听完禀报，忽然话锋一转，不再咄咄逼人，但探究之意未减分毫，“沈掌柜近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是发现店中有何异常？”
沈清夜眸光微闪，顺水推舟：“大人明鉴。妾身开店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能得罪何人？至于异常……”
她作势沉吟，“若说异常，前些时日清点库存，似乎是有几面镜子对不上数，妾身只当是伙计记错了账，或是遭了小手，并未在意。如今想来，实在后悔莫及。”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将自己撇得干净，又将线索抛回给顾凛。
顾凛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问。他知道，从这个女人嘴里，很难问出实话。
“此处非叙话之所。沈掌柜，还请回吧。若有需要，本官自会再登门请教。”他下了逐客令。
沈清夜从善如流，微微欠身：“那妾身便不打扰大人办差了。望大人早日擒获真凶，还妾身一个清白。”她说完，转身款款离去，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
顾凛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眼神晦暗不明。他挥手招来一名心腹，低声吩咐：“盯紧她。看她回去后有何举动，见了什么人。另外，查一查她刚才站过的梳妆台位置，可有遗漏什么。”
“是！”
顾凛则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盏青铜灯和云官恐怖的遗骸。
第三名死者出现了。戏子，玻璃镜，幽兰阁。
而几乎同时，走出梨园巷的沈清夜，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暗红色丝线，眉头紧锁。这不是普通的丝线，上面沾染着极细微的、令人不安的阴邪气息。
“灯油……人血……还有……怨念……”她低声自语，指尖捻动那丝线，感受着其上残留的微弱波动。
“下一个，会是谁？”她回头望了一眼那被灯火和恐慌笼罩的小院方向，眼中寒星闪烁，随即迅速转身，身影没入漆黑的巷弄，朝着与幽兰阁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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