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陈正德赶着牛车走了，带走了全村人一半的牵挂。
剩下的日子，上河村的村民们仿佛都得了一种病，一种伸长了脖子往村口望的病。
大家每天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总盼着能从那条蜿蜒的山路上，看到熟悉的身影和期盼的好消息。
村里的气氛变得既充满希望，又带着一丝难言的焦虑。
只有陈立言，表现得与众不同。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天天去村口张望。除了每日在苏氏的陪伴下温习那本己经能倒背如流的《三字经》，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村后的那片山茶林里。
那场倒春寒之后，茶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元气大伤。
村民们按照陈立言之前的吩咐，小心翼翼地修剪掉了那些被冻死的枝条。如今新发的侧芽稀稀拉拉，长势也远不如往年。
这天下午，陈立言又一次来到了茶林。
他看到村里的妇人和半大孩子们，正挎着篮子在采茶。她们的动作很熟练，但采摘的手法却很粗放。不管是刚冒头的嫩芽，还是己经舒展开的老叶，只要是绿的，都一把捋进篮子里。
陈立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他走到正在采茶的王家嫂子身边，轻声问道：“王嫂，我们村的茶叶，往年都是这么采的吗？”
王家嫂子憨厚地笑了笑：“是啊，言儿，祖祖辈辈都这么传下来的，采得多，卖的钱才多嘛。
采得多，钱就多。
这是庄稼人最朴素的道理，但在陈立言这个工程师的眼里，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从茶树上掐下两片不同的叶子。
一片是顶端刚冒出头、带着白色绒毛的“一心一叶”。
另一片是底下己经完全展开、颜色深绿的粗大老叶。
他将两片叶子递到王家嫂子面前。
“王嫂，您看，这两片叶子，长得一样吗？”
“那肯定不一样啊。”王家嫂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上面这个嫩，下面这个老。”
“那您说，要是把这两片叶子混在一起卖，镇上的茶商，是会按嫩叶的价钱收，还是按老叶的价钱收？”
王家嫂子愣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
是啊，一把茶叶里，有好的有坏的，人家凭什么给你好价钱？肯定是谁家的茶叶嫩芽多，谁家的价钱就高。
陈立言见她听进去了，便继续说道：“我们人穿衣服，都知道好料子和粗布料要分开。这茶叶也是一个道理。最好的嫩芽，和普通的老叶混在一起，就卖不出好价钱，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周围聚拢过来的妇人们朗声说道。
“我建议，从今天起，我们采茶，只采最顶上、带白毛的那个芽头和旁边最嫩的那片叶子。其他的，一概不要。”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什么？只采那么一点点？”
“那一天下来，一个人也采不到半篮子啊！”
“是啊小先生，采得少了，分量不够，人家茶商会压价的！”
妇人们七嘴八舌，都觉得这个法子不靠谱。
陈立言没有跟她们争辩，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所有人，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是想卖一筐不值钱的石头，还是想卖一小块能换回银子的金子？”
石头和金子。
这个比喻，简单粗暴，却瞬间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他们的小先生，能用烟熏救茶林，能用竹筒变清水，他懂的道理，肯定比他们这些妇道人家深。
“那我们就听小先生的。”王家嫂子第一个表态。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所有人都同意了这种被称为“标准化采摘”的新方法。
解决了采摘的问题，陈立言又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土地。
茶树年年采摘，土地的肥力早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为什么茶树长势一年不如一年的根本原因。
必须给土地“吃饭”。
他找到了正在山脚下修整农具的陈二柱。
“二柱叔，我想请你带几个人，帮我个忙。”
自从上次被陈立言当众打脸后，陈二柱老实了很多，对这个小先生也多了几分敬畏。
“小先生您吩咐。”
陈立言指着后山那片茂密的落叶林。
“二柱叔，你带人去山坳里，挖一个一丈深的大坑。然后，把山上的落叶、杂草，都给我扫进坑里。再弄些牲口的粪便，和土混在一起，一层落叶一层土粪，就这么给我堆起来。”
陈二柱听得一头雾水。
“小先生，挖坑堆叶子干啥？那玩意儿又不能吃。”
“沤肥。”陈立言吐出两个字。
“沤肥？”陈二柱更迷糊了，“粪肥俺知道，草木灰俺也知道，这落叶子沤肥，是啥道理？”
“地里的庄稼要上粪，地才肥。咱们这茶树，年年采，地力也耗空了，也得给它‘吃饭’。”陈立言耐心地解释道，“山上的落叶、杂草，都是好东西。混上牲口粪，堆在一起，用土埋上，过上几个月，它们自己就会烂掉，变成比粪肥还好用的肥料。到时候，把这些肥铺在茶树根上，明年的茶叶，肯定比今年长得更好。”
这个道理，比“标准化采摘”更容易让庄稼人理解。
陈二柱听完，眼睛都亮了。
“哎呀！这法子好啊！山上的落叶有的是，这不等于白捡的肥料吗？”
他一拍大腿，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就招呼了几个壮丁。
“都别愣着了！听小先生的，挖坑沤肥去！给咱们的茶树，做顿好的！”
于是，上河村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山坡上，妇人们一改往日大把捋茶的豪放，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只掐着那最顶尖的一心一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绣花。
山坳里，男人们则干得热火朝天，挖坑的挖坑，扫落叶的扫落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牲口粪便混合的味道。
陈立言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切。
老族长在外面为他奔走前程。
而他，则要在村里，为全村人，种下一个能看得见的、丰收的未来。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对那份倾族之诺，最首接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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