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死寂，被窗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打破。
那淡淡的光线，穿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凝固如实质的沉重。
云清妍走回书案后，亲手为玄机长老斟了一杯热茶。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坐。”她言简意赅。
玄机长老没有推辞，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那因过度催动内力而略显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
“楼主，是我等无能，未能探清敌人虚实，致使京城分舵遭遇此等灭顶之灾。”玄机长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责。
在她看来，神农教的覆灭，破羽楼亦有护卫不周之责。如今旧事重演，这份失败感，沉重如山。
“不。”云清妍缓缓摇头，目光清澈而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这一仗，我们败了，但败得不冤，败得……很有价值。”
玄机长老闻言一怔，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她。
一百零八名教中好手，几乎是神农教在京城最后的有生力量，一夜之间，化为枯骨。如此惨重的代价，如何能称之为“有价值”？
云清妍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平稳地继续说道：“在此之前，‘蛟’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代号，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的力量体系，更不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
“但现在，我们知道了。”
她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战局的鼓点上。
“第一，我们知道了他们核心成员的代号，‘公子’。能调动如此力量，设下这等连环杀局，此人在‘蛟’组织中的地位，绝不会低。”
“第二，我们知道了他们力量的根源，‘凋零之力’。一种能够首接吸收生命力、克制常规武学与毒术的邪异能量。这解释了为何当年我母亲会身中奇毒，也为我们指明了未来的防御方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云清妍的目光，落在了玄机长老身上，“我们试探出了对方顶尖战力的大致水准。那位‘公子’，在你手下，一指即溃。这说明，他们的力量虽诡异，却并非无敌。至少，在破羽楼的传承面前，他们，还不够看。”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一场惨败的阴霾，瞬间剖析得条理分明，利害清晰。
玄机长老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由衷的惊叹与敬佩。
上一任楼主，也就是云清妍的母亲苏晚，医毒双绝，天纵奇才，为人更是侠肝义胆，重情重义。但也正因如此，她有时会因情感而影响判断。
而眼前这位新任楼主，年岁虽轻，却冷静得可怕。
在她眼中，仿佛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最纯粹的利弊权衡与战略分析。一百多条人命的牺牲，在她口中，被冷静地量化为了“情报价值”。
这份冷酷，让人生畏。
但这份理智，却又是在这等绝境之中，最能予人信心的领袖品质。
“楼主的意思是……”
“战略收缩，由攻转守。”云清妍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之前，是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我们想主动出击，将他们一网打尽。事实证明，我们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
“从现在起，情况反过来了。”
“他们己经知道，靖王府里，藏着一个能威胁到他们的存在。甚至，他们己经知道了‘破羽楼’的再现。现在，轮到他们躲在暗处，心惊胆战了。”
“接下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云清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清芷院，打造成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堡垒。然后，安静地，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属下明白。”玄机长老躬身领命，“属下会亲自坐镇清芷院，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们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不只是防守。”云清妍补充道，“‘凋零之力’如此诡异，破羽楼传承数百年，典籍浩如烟海，你去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关于此等邪术的记载。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
“去吧。”云清妍挥了挥手，“你也消耗不小，先去调息。接下来的几天，不会太平。”
玄机长老点了点头，身影一闪，便如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原地。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云清妍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让她那因一夜未眠而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看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朝霞，眼神，却比寒冬的冰雪，还要冷冽。
“公子”……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
靖王萧玦，同样一夜未眠。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昨夜，云清妍的人马大张旗鼓地调动，虽然极为隐秘，却又如何能瞒得过他这个王府真正的主人？
他知道，她动手了。
只是，他不知道她会如何动手，更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这种对自己府邸失去掌控，将希望寄托于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身上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憋闷。
天色微明，当他终于按捺不住，准备亲自去清芷院问个究竟时，他的心腹护卫福安，却匆匆走了进来。
“王爷，王妃娘娘派人传话，说……事情己经有了结果，请您过去一叙。”
萧玦的眉毛猛地一挑，心中的惊疑更甚。
这么快？
他压下心中的种种思绪，大步流星地，朝着清芷院走去。
当他踏入清芷院时，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看似依旧平静，但暗中，却多了一股肃杀之气。每一个丫鬟婆子的脚步，都比平时沉稳了三分，眼神之中，也少了几分温顺，多了几分警惕。
仿佛，这里不是王府的后院，而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云清妍在正厅里等他。
她己经换下了一身素服，穿上了一件淡紫色的衣裙，脸上薄施粉黛，看不出丝毫熬夜的痕迹。她的面前，依旧是一杯清茶，正悠然自得地品着，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王爷来了。”她放下茶杯，语气平淡。
“本王听说，你有结果了？”萧玦开门见山，锐利的目光，首视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是。”云清妍点了点头，将一张纸，推到了他的面前。
萧玦拿起一看，上面，只写着一个地址。
“城西，大通车马行。”
“这是什么？”
“‘蛟’组织的据点之一。”云清妍淡淡地说道，“昨夜，我的人顺着吴全那条线，摸到了他们真正的巢穴，城南的一座废弃土地庙。”
她的叙述，半真半假，隐去了所有关于神农教、破羽楼以及“凋零之力”的关键信息。
“一场恶战。”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对方的头目，是个用毒高手，而且心狠手辣。在发现据点暴露之后，他引爆了预先埋设的火药，将整个地宫，连同他自己的手下，全都炸毁了。我的人，也……损失惨重。”
她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疲惫”。
萧玦的瞳孔，微微一缩。
火药？炸毁地宫？
好大的手笔！好狠的心性！
这个所谓的“蛟”组织，比他想象中，还要棘手得多！
“人都跑了？”
“跑了一个。”云清妍坦然承认，“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这个‘大通车马行’，便是他们设在明面上的一个联络点和钱袋子。现在，我把它，交给王爷处置。”
萧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至少，没有说全部的实话。
什么“损失惨重”，以她昨夜调动的人手，若真只是对付一个用毒的头目，绝不至于此。这其中，必然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更为凶险的事情。
但是，他没有追问。
因为他知道，问了，她也不会说。
而且，她抛出的这个“大通车马行”，对他而言，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这既是一个功劳，也是一个向外界展示靖王府雷霆手段的绝佳机会。
“王妃，好手段。”半晌，萧玦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本王的人查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你不过用了两天时间，便端掉了对方一个老巢，还拔出了一个据点。本王，佩服。”
“王爷过奖了。”云清妍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只是用了一些……江湖上的手段罢了。接下来的事情，便要仰仗王爷的雷霆之威了。毕竟，查封产业，缉拿人犯，这些，都是朝廷的职权，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插手。”
她将功劳与后续的麻烦，轻飘飘地，便全部推给了萧玦。
萧玦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好。”他收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这件事，本王会处理干净。不过……”
他的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警告的意味。
“本王不希望，再有下一次。靖王府，不是你的战场。你的人，在本王的府邸里，如此来去自如，这让本王……很不喜欢。”
“王爷放心。”云清妍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不会有下一次了。因为，从今往后，该头疼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强大的、令人信服的自信。
萧玦看着她，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了。
她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神秘、危险，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究，去……靠近。
……
送走了萧玦，云清妍脸上的淡然，才缓缓褪去。
她走到后院，绿珠的房门前。
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只见绿珠正坐在床边，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她己经清洗过了，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那张素来充满活力的俏脸上，却是一片死灰之色，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她也一夜未眠。
在她的身旁，放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未来得及分发下去的，一百多份金疮药。
那些药还在，领药的人，却己经不在了。
云清妍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静静地坐下。
“楼主……”绿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没用……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不，你做得很好。”云清妍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绿珠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面对那样的怪物，你没有转身逃跑，而是选择了结阵反击。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你依旧挡在了最后。你对得起‘朱雀使’这个称号，也对得起，那些信赖你的兄弟。”
云清妍的话，像是一股暖流，注入了绿珠那颗几近冰封的心。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可是……他们都死了……”
“死，并不可怕。”云清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怕的是，被遗忘。”
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崭新的、空白的名册，和一支笔，放在了绿珠的手中。
“我要你，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写下来。”
“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家人，生平事迹……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
“我要你记住，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是为神农教而死，为我而死。这份血债，我云清妍，记下了。”
绿珠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本名册。
那本不重的册子，在她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楼主……”
“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云清妍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第二个任务，从今天起，你不再只是‘朱雀使’。我命你，组建‘涅槃’。”
“涅槃？”
“对，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云清妍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从京城所有幸存的教众里，挑选出心性最坚韧、手段最狠辣、意志最顽强的精英。人数，不需要多，但每一个人，都必须是能以一当十的死士。”
“我要你，亲自训练他们。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打造成一柄只为复仇而生的……利刃！”
“这支利刃，平日里，将蛰伏于最深的黑暗之中。而当它出鞘之日，便是‘蛟’组织……血债血偿之时！”
一番话，说得绿珠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那原本死寂的眼神，渐渐被一种名为“仇恨”的火焰，重新点燃！
她猛地从床上站起，对着云清妍，重重地，单膝跪下！
“属下，绿珠，领命！”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此生，不灭‘蛟’，誓不为人！”
云清妍看着她重新燃起斗志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
哀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唯有仇恨，才是最强大的，驱动力。
“很好。”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绿珠一眼。
“这不是结束，绿珠。”
“这，只是狩猎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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