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绻毫不客气地便拉着离枭登辇，一声令下，两头青鳞闪闪的驾车麒麟蹄下生云腾空而起，车轮碾着两道绵绵不绝的云气滑向夜空深处。
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天绻一眼的璟舜仙君，这时倒目送着麒麟辇直到不见踪影。忽对身边徒弟说了一句：“今日多亏你提醒我。上次见这鸟儿时还是雏崽，这次是人形，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裴云桨欠身道：“我开始只看到一团黑，没辩出是否人形，倒是看清了黑翼红羽，觉得很眼熟。只是……区区一只仙禽，师尊为何格外上心？”
璟舜蹙眉：“我看，倒是你对与天绻有关的事物尤其上心。”
裴云桨：“……”
上一句似在夸他有眼力，后一句好像在指他眼力过头了。裴云桨师从璟舜也不是一天两天，只觉得最近师尊越发喜怒无常，遂一声不敢吭。
璟舜似是意识到自己过份，沉默一阵，语气缓和许多：“明带人来林子里翻一遍，若能采到那种白蘑菇，全部送去半月宫。”
裴云桨赶紧低头应着。
*
麒麟辇在星辰间滑行得格外平稳。天绻在车厢里翻到了药箱，里面药物绷带一应俱全。让离枭俯卧在她膝上，把伤药仔细抹在翅膀损伤处，伤口深的地方用绷带仔细缠裹。又把他凌乱的翅羽一根根梳理平整。
她低头看了看离枭的脸，他在她手指的抚慰下惬意得昏昏欲睡，合着的长睫投下细密阴影，嘴角噙着一点浅笑不散。她静静看了一会，忽然伸指在他玉白额头一点，一印涡卷形红印一闪即隐。他感觉到微微一烫，睁眼困惑地看着她。
她笑道：“给你打上家印，免得再有人不认得你欺负你。”
离枭忽地坐起来，摸着自己额头，不敢相信问道：“打上了吗？在哪里？”
“藏到里面去了，有用的时候才浮出来。以后就是家人了。”她顿了一下又说，“若有人再无端打你，你可以还手，只要注意分寸就好。不过今不还手是对的，不是说要你任人欺负——遇到璟舜那种厉害的家伙，惹不起，躲一躲最好。忍一时之气保平安，之后我再替你讨回来。”
他“嗯”了一声，嘴角弯起笑来，眼中却有泪光泛出，一扭头假装去看车窗外。
天绻心想，孩子大了，掉眼泪也不好意思让大人看到了。一个家印让他开心成这样，她心中也暗自愧疚。
麒麟辇着实神速，清晨时分就回到半月宫。棉棉正因这两人彻夜未归等得心焦，只见金晃晃的神兽驾车从天而降，更是吓了一跳。待看清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才松口气。仔细一看离枭翅膀又缠上了绷带，心疼得问个不停。
离枭被她吵得头疼，蹙眉道：“别吵。”
棉棉胸口一堵：“小没良心的，我还不是心疼你么。”
天绻在驾车麒麟脖子后拍了一把：“回吧。”两头麒麟轻嘶，齐齐低头蜷膝行礼辞别。
棉棉在旁边道：“哎，这不是璟舜仙君家的麒麟辇吗？两头神兽大老远地送上仙回来，要不要喂两条鱼再走？”
听到这话，两头麒麟顿住巨蹄，均是期待地看向天绻。天绻：“呵呵，不必了。”
麒麟面露失望，赶紧地踏云上路了。棉棉嘀咕道：“哎，会不会被人家说我们小气啊。”
天绻冷笑：“是它们主子伤了离枭，还想吃我们家的鱼？还想什么呢？”
棉棉一蹦而起：“什么？他竟敢……”
离枭一手护着优昙婆罗蕈，一手抵着又冲过来关心他的棉棉的脑门，不客气地将她推开：“别碰坏了我的仙蕈。”
天绻瞅他一眼：“你身上还有伤，也去歇息吧，今日就不发药了。”
他抬头看看天空，大片雪花正在落下。道：“已变天了，病人等不得。仙蕈也不能久放，我先把药熬制出来再说。”转头对棉棉说，“卷卷奔波一夜，你快伺候她去休息吧。”
目送翅膀上缠着绷带的人走远，棉棉挨到天绻身边委委屈屈小声说：“上仙，我的崽崽呢。”
天绻笑笑地戳了她脑门一下：“崽崽长大了，回不去了。唉，以后又只能揉你这个毛球玩了。”
棉棉眼睛一亮，“蓬”地化身小白狐，在天绻脚边弹来弹去：“上仙好久没揉我了！快来揉快来揉！”
天绻着实有点累了，一觉睡到晌午后。醒来后一开门看到雪在地上积了一寸厚。对于南境来说，这已是冬季最冷的时节了。狐身棉棉从雪地里一路滚过来，如一个活过来的雪团，到她脚跟前化作白衣少女：“上仙你醒啦！”
“离枭把药熬好了么？”
“早就熬好了，他已经一个鸟拿着药走了，说是要走村串户送药上门，今晚可能回不来，让上仙不要担心。”
“他自己步行去了？”半月宫没有车驾。早年帝君倒是赏赐过她一驾神兽仙辇，跟璟舜的麒麟辇一般气派。但她居住于民间，日常乘坐会惊扰凡人，只能往来上界时使用，驾车神兽又只吃荤的，饲料奇贵；再者，车辇就算是搁着不用，日常保养费用也不低。所以转头就让她卖给别的神仙了。她也没另外置办普通车马，反正她自己会驾云，其他仙侍随从多是妖精出身，要么会腾云架雾，要么天生腿脚格外利落，也好省下一笔车马支出。
离枭摊上她这个穷得叮当响的主人，翅膀有伤也无车可乘，自然得步行着上路，不免有点心疼。有心去陪陪他，却不知他已走到哪村哪镇了，只能在家等待。
棉棉何尝不是一样挂念，抱怨道：“我们家里连辆车都没有，做神仙做得如上仙这般穷的，苍溯鸿蒙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上仙俸禄也不少，只是全透过土地祠散向人间了。”
天绻展开手掌，接住从天而降的雪花，雪花在手心片刻就化作晶莹冰凉的水珠。她微笑道：“曾有人跟我说，心系天下苍生才是最大修行。又有人跟我说，人间疾苦不论高低巨细，抚平一份，便积一分功德。棉棉，你不知道我是何等幸运才会遇上这些圣人，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有一年，半山书院的先生说，心系天下苍生才是最大修行。
又有一年，红毛师父说，人间疾苦不论高低巨细，抚平一份，便积一分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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