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显慢慢摇头：“我没有私服红莲子，一枚都没有。仅睡觉就会倒长，每睡一觉倒长一岁。我强撑着不敢睡，可是时间长了也撑不住……”他削瘦的脸上皮肤黯淡无光，眼圈青黑，眼珠布满血丝。虽是少年面相，都没有那种朝气蓬勃的状态。
韩宝元也每年服用一枚红莲子，服下的当天毫无感觉，要睡一夜，第二天起床时才得回一年青春。可是韩显说他没服用红莲子就年岁倒长……韩宝容脱口而出：“怎么会有这等好事？”
韩显苦笑道：“并非好事，乃是祸事。”
韩宝容本就话少，自来到后一直沉默着。这时终于开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坦诚相告，我们才能帮你。”
“我见鬼了。新买来的人藕被鬼附身了。”韩显用变音变得不老不少的嗓子说出这句话，分外诡异。
原来，那个人藕失踪的前天晚上，曾出现在韩显的屋子里。韩显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昏暗的屋角：“我睡到半夜，忽听到女孩的嬉笑声，一睁眼，看到她就在那里，盯着我笑。”
半夜三更，十二岁的女娃娃诡异地出现，那情形想像一下就令人毛骨悚然。
韩宝容追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韩显有意无意避开女儿的目光，顿了一下才答道：“她说，她是沉在朱菡舍水池中的三十条冤魂的化身，来索韩家人的命。这些年依靠红莲子保持青春的我们，会一个个倒回十二岁，将他们所受的苦亲身感受，我们家的每个人都会变藕，从脑壳中冒出朱菡，结出红莲子！她说……”韩显模仿着女娃娃的嗓音，“你吃下去的红莲子，也该发芽了！”
他变作少年后声音本来就尖，刻意学女孩的声调更显怪异，听得人如倒刺入耳。
韩宝元骇得浑身剧震，颤声絮叨：“我就说这缺德生意做不得，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韩显怒斥：“住口！你每年吃红莲子时怎么不这样说！”
韩宝容倒镇定得多，徐徐问了一句：“是我们家每个人吗？”
这句话不知为何触怒了韩显，抬起脸来尖利嚷道：“当然是每个人！不过是从我开始而已，我若变成朱菡，你们谁都逃不掉！”
韩宝元跌足道：“那可如何是好啊！”猛地想到什么，“那被鬼附身的女娃娃现在哪里？”
韩显缓缓摇头：“不见了。那一夜我被她吓得昏去，醒来时还以为是个噩梦。赶忙去朱菡舍看，人藕却真的不见了。那时我还心存侥幸，以为只是巧合，女娃娃不过是被谁心软放走了。可是……我的年纪真地开始倒流了，大约就是睡一觉，减一岁，哪怕只不小心小睡着短短一刻，一睁眼照照镜子，也能看出年纪显而易见地变小。是真的，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恶鬼来索命了。”韩显瘦弱的身子颓废地在榻上缩成一团。
韩宝元狠狠拍了一把大腿：“父亲莫慌！不就是鬼祟作怪吗？我这就去道观找个本事高的道士来收了它！”
韩显脸上浮起些许期望。韩宝元毫不耽搁地便冲出门去。
韩宝容留在屋子里，问那个看上去不像父亲的父亲：“被恶鬼附身的人藕还说了什么？”
韩显的眼睛盯着虚空处，眼神呆滞。良久张了张口正要回答，韩宝元却回来了。他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外面……起了鬼雾，走不出去。”
怪雾不知何时而起，似是永不会散。他们派下人探路，却根本走不出去，只有回头才能隐约找见路，最终只能绕回山庄来。众人试过多次，均是精疲力竭地放弃。家里仆从丫鬟们都慌起来，韩宝元等人只能安慰大家，说这不过是一场尤其浓重的雾天，过几日就散了，众人将信将疑，暂时安定下来。
眼看着求助无望，韩显不敢让家仆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敢露面，只说染了瘟病，为体恤下人不让下人照顾，吃喝拉撒全由子女孙儿进去伺候。数着自己距离十二岁还有几岁，再睡几觉就要达到变人藕的标准了。他一瞬间也不敢睡着，熬得精神气全无，时不时头耷拉下去又猛地抬起，伸手抽自己一个耳光。后来干脆叫了孙子韩祥到自己屋，每当自己打瞌睡，便要韩祥将他叫醒。虽然这样也不是办法，但就算是熬死，也感觉比变人藕的死法好一些。
韩祥一向听话，尽职尽责地守在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祖父身边盯着。韩显的孙儿韩祥真实年龄已近四十，因十八岁开始服用红莲子，多年来维持着朝气蓬勃的少年模样。
那一夜正巧是夏至之夜。
早晨时，韩家人发觉韩显屋里寂静无声，顿觉不妙，进到屋中查看，却见少年身量的韩显在床上趴着呼呼大睡，本应在这里照看祖父的韩祥不知所踪。
大家慌忙去晃韩显。大概是因为连日不眠，韩显睡得跟死过去一样，好不容易才晃醒。他揉着眼睛，半晌才清醒一些，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慌得在自己身上脸上摸了几把，拉着近旁的韩宝元，问他是不是自己又减龄了。
韩宝元端详着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韩显的一片惊魂仍是久久不能落回。韩宝元问：“父亲怎么睡着了？”韩显摇头：“我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祥儿为何不叫醒我？”
韩宝元道：“祥儿不见了，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韩显一脸茫然。其他人便忙着在山庄里到处找人。韩宝元心中似有所感，径直去了朱菡舍，发现筒形厚墙下的铁门竟然没有锁，原本挂在锁鼻上的锁头打开着丢在一边。他迟疑一下，缓缓推开铁门，门枢发出涩耳的摩擦声。
朱菡舍中间的圆圆荷池里，散发着浅绿莹光的浮藻在深沉水色中格外活泼地打旋浮动，仿佛在欢庆着什么，一支艳丽朱菡绽放在水上。
人藕都逃跑了，今年并没有种朱菡，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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