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桨领责而去,璟舜兀自在原地怒气冲冲,周遭缭绕云雾都结了冰晶,眼看就要催下来一场小范围人工暴风雪。忽然回过神来,搞不清自己如此生气,究竟是因为弟子大胆妄为做伪证,还是裴云桨那句“师尊也是顾虑上仙身体”将他最终戳炸。
什么顾虑?他与天绻早已形同陌路,不过是因为那只可疑的离枭出现,他才不得不勉强与她接触,作为蜃地之战的卸任主帅,他必须搞清楚离枭是否与蜃妖有牵连。所以他才尤其关切此事。
可是……扪心自问,假如此次去臬涂渊找证据的是他璟舜,他会不会也像裴云桨那样冒险伪造证据,为的只是将那只破鸟从千刃崖上弄下来,免得再看她那副身心俱裂又强行四处奔走、魂飞魄散又拚命打起精神的样子呢。
即使四下无人、即使面对的只有自己,璟舜也不敢直面答案。
十年前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一片战场焦土之中,璟舜等神君和诸多世家将蜃君和最后一批蜃兵逼上凤凰山凤首岭的峰顶,大家倾尽余力撑起烈炎阵包围峰顶,想一举将蜃妖烧个干净。阵法中心突然接连九声轰隆巨响,凤凰岭最高处凤首岭的平顶突然塌陷一个无底火窟,如朝着天空嘶吼的巨口,地底的流火蹿动如巨口的火舌。
从高空俯望下去恰如一个巨大的凤凰头颅在大张开弯喙吐火,无数蜃兵坠落进“凤口咽喉”,尖叫着化作青烟。火窟边沿半跪着一个黑袍身影,身上从前胸到后背贯穿着一柄长剑,宽薄剑身看上去普普通通,像是凡间修仙子弟最常用的款式。
那却是伴天绻踏过整个战场的薄云剑,剑身凝淬着她的灵力,威力已不同往昔。
璟舜走近黑袍人,踏在半流淌的岩浆上的每一个脚印都冒着火苗。
黑袍人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全是腥红的血。他的脸从右嘴角到左眉划开一道狰狞伤口,左眼也被划破失明,整张脸已经变形,似是要沿着那道伤口裂成两半。
他注视着那张脸良久,长叹一声道:“她若知道她手刃的蜃君是你,可如何自处?”
黑袍人的嘴角现出一抹笑,笑意中的邪气说不清是属地蜃君的,还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他破碎的嘴唇吐出含糊凶狠的一句:“她迟早会知道,就让她永远忘不了我!”
璟舜知道,这句话亦是混合着两个不同灵魂的意愿。其中的挚爱属于宿主,其中的毒辣属于蜃君。
黑袍人突然眉头蹙起,仅剩的右眼中眼神一变,急促地道:“大帅,此处是凤凰之口,有浴火重生之力……你帮我把剑出,给我一个机会炼化他。”
璟舜目光一利,紧紧盯着他。黑袍人表情又是一变,变成恼怒之极的样子:“谁掉化、谁重生还不一定呢!”
有两个灵魂在这个身体内时而融合,时而分开。
璟舜脸上浮过纠结之色。缓缓摇头:“蜃君说的没错。我不能冒这个险。”
黑袍人急促喘息几下,抬眼看着他:“我不能……我不能这样陷害她,也不甘心同蜃君这个肮脏之物同葬一窟。你让我试一试,要么我与蜃君同归于尽,要么我干干净净地回来。你相信我。”
璟舜俯视着黑袍人良久,分辩着现在跟他说话的是这个身体中的哪一个灵魂。右手忽然搭上露在黑袍人胸前的剑柄,猛地将薄云剑抽出,血色喷薄。黑袍人颤抖一下,硬生生撑着半跪在原地未动,血污的嘴角上却扬起细微欣慰的弧度。
片刻间又有另一种语气从他嘴里冒出来,这次带了几分悲怆,几分凶狠:“你想得甚美,要么同葬一窟,要么活下来的是我!”
璟舜低声道:“你休要让我失望,邵未离。”
张开左手平平推出一掌,黑袍人向后飞起,朝着无底火窟坠落下去。下落过程中,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来,只用口型无声说了两个字:多谢。火窟之上传来璟舜的清晰又无情的话音:“如果你能回来,如果有蜃君的半点残余,我不会再顾及她的感受,我会第一个出手杀了你。”
黑袍身影仿佛被凤舌般的火焰舔了一下,便卷入流火和青烟中消失不见,凤口火窟猛地闭合,大地合并,山峰位移,那无底火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
参战的仙人世家,包括天绻,都没有能力走进火焰阵中心,九陷凤口火窟的出现和消失,只他一个人知道。是他璟舜一念之差留下一个后患,才有今日这是是非非。当年决心只要回来的人有半分可疑,他就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以免铸成大错。可是他仍没能做到。
他深知自己没有资格指责感情用事的裴云桨,面对天绻的痛苦他还不是突破底线一让再让。
颓然转身时,忽地又记起一事,眼中浮过深深疑云。
司云台后面有个很深的冰洞,里面一年四季都如数九寒天,洞顶冰锥倒悬,中间有个覆了一层冰的石台,被罚的人能在运功抵御严寒时顺便修炼,实乃关禁闭的绝佳去处。
璟舜拎着一瓶药走进来时,裴云桨赶紧起身跪到石台下:“师尊。”
“唔。伤得怎么样?”
裴云桨伏身道:“弟子该打,罚得轻了。”
璟舜将药瓶丢在他手上:“内服的。”
他赶紧接住:“多谢师尊,弟子愧不敢当。”
璟舜转身便走,走了几步似是又想起什么:“哦,对了。”
裴云桨望着他等着下文。
璟舜道:“我不曾给你演示过蜃妖残魄如何展现昔日影像。你在公堂上时倒将那过程模仿得惟妙惟肖。”
裴云桨一愣,乖乖巧巧答道:“弟子曾经见过的。当年蜃地之战时弟子虽然年纪小,也跟着家父杀过蜃妖,家父为了让弟子长见识,曾特意留下一段蜃魄残片再现了一小段影像给弟子看。”
璟舜“嗯”了一声,微扬眉:“原来如此么?那么……”
裴云桨忽地略略抬高声音唤道:“师尊!”
璟舜蹙眉看着他。裴云桨直直跪在那里道:“师尊待徒儿恩重如山,求您原谅孽徒这一次。”
璟舜一时间又记起这徒儿的诸多贤良恭敬的好处,心下怅然,叹口气道:“你自己好生思过。”
“是。”裴云桨深深叩首下去。
璟舜走出冰洞,风吹拂而过,脑际一凉。自叹自己真的是越来越心软了,刚才应该再深追下去的。稍稍驻足朝后瞥了一眼,眼底飘过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这个弟子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才。总觉得这份才华过份细致突出了。
冰洞内,直到师尊的身影消失在洞口,裴云桨才缓缓抬起伏地的头颅,一向温和的眼中竟已是一片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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