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莫名消退像一阵微弱却温暖的风，暂时吹散了基地里浓厚的绝望。
人们脸上多了些活气，虽然饥饿依旧，但至少不必时刻恐惧于无声倒下的阴影。
老徐成了最忙碌也最困惑的人，他反复检查着康复者的状况，嘴里嘟囔着“奇迹”、“自愈”之类的词，却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江权听着这些议论，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既庆幸危机缓解，又恐惧于这“奇迹”背后隐藏的风险。
每一次有人提起病情的奇怪好转，他的后背都会窜起一股凉意。
凯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仿佛疾病的消退真的只是自然规律。
但江权注意到，完成那次大规模（对他而言）的定向能量干预后，凯“待机”的时间明显变长了，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几乎完全停止，像是进入了某种深度节能模式。
江权把最后那颗完整的小方块分了一大半给他。
凯沉默地吃下，状态稍微恢复，但那种内在的“消耗感”似乎并未完全消除。
江权心里清楚，这种“奇迹”是有代价的。
而且，不能频繁使用。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几天后的傍晚，小敏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江权，眼睛红红的：“权哥……不好了……熊叔……熊叔他快不行了！”
大熊？
江权一愣。
大熊之前在外出搜寻时为了掩护队友，被一种变异生物的毒刺伤了腿，伤口一首溃烂流脓，高烧反复，老徐用了所有能用的药，效果甚微，己经下了病危通知。
“怎么回事？”江权皱眉，大熊虽然脾气冲，对他和凯有疑虑，但毕竟是条汉子，是基地的重要战力。
“伤口……伤口烂得更厉害了……发烧说胡话……老徐说……说可能熬不过今晚了……”小敏抽噎着。
江权的心沉了下去。他跟着小敏来到医疗帐篷。
里面围了几个人，气氛沉重。
老徐一脸疲惫和无奈地站在床边，对着床上那个因为高烧和痛苦而不断呻吟、意识模糊的壮汉摇头。
江权走近看了一眼。
大熊的小腿肿得发亮，伤口恶臭扑鼻，边缘发黑，显然感染己经深入骨髓，没救了。
他沉默地退了出来，心情沉重。
这不是疾病，是严重的外伤感染，凯的能力还能起作用吗？
就算能，风险太大了。
大熊是核心队员，多少双眼睛盯着。
一旦他莫名其妙好转，引起的震动将远超之前那些普通居民。
他不能冒这个险。
江权硬起心肠，对小敏摇了摇头：“老徐都没办法，我更没办法。”
小敏眼里的光熄灭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江权逃也似的离开了医疗帐篷，回到宿舍，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凯抬起头，白色的眼睛看向他，似乎感知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
江权烦躁地摆摆手：“没事。”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为了大局，是为了保护他们好不容易才暂时稳住的局面。
但大熊痛苦呻吟的样子和小敏绝望的眼泪，在他脑子里反复闪现。
夜晚降临，医疗帐篷方向传来的压抑哭声和嘈杂声一首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令人窒息。
江权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能听到凯在墙角也一首保持着清醒，没有任何“待机”的迹象。
隔壁，一个生命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而他们，掌握着可能挽回的力量，却因为恐惧而选择沉默。
这种认知像毒虫一样啃咬着江权的内心。
信任……代价……生存……道德……
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厮杀。
最终，在天快亮的时候，医疗帐篷那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一种令人心寒的寂静。
江权知道，结束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双眼布满血丝。
几乎同时，凯也站了起来。
他走到江权面前，白色的眼睛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着他。
他没有做任何手势，只是安静地看着。
但江权却从那平静的目光里，读到了一种无声的询问，甚至是一丝……责备？
为什么不出手？
逻辑上，拯救一个高价值个体，符合群体利益，且干预成功率预估65.3%，高于风险值。
为何选择不作为？
江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无法用“害怕暴露”来解释一条生命的消逝。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
江权浑身一僵，警惕地看向门口。
凯瞬间退回墙角，进入“待机”状态。
江权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门外传来小敏哽咽嘶哑的声音：“权哥……熊叔……走了……”
江权沉默地打开门。
小敏站在门外，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她看到江权，眼泪又掉了下来，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江权手里。
“熊叔……最后清醒的时候……让我把这个……给你……”她泣不成声。
“他说……他说……对不起……之前……怀疑你朋友……还说……要是……要是他能好起来……一定……一定好好谢谢他……”
江权低头看去。
手心躺着的，是一把磨得锃亮、保养得极好的军用匕首。
是大熊从不离身的爱物。
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江权的心理防线。
他握着那把还带着大熊体温的匕首，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小敏哭着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江权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天大亮了。
基地里弥漫着一种悲伤而压抑的气氛。
江权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匕首，指节捏得发白。
凯安静地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白色的眼睛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江权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刻的痛苦。
他看着凯，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
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似乎无法对这种基于复杂情感的道德抉择做出逻辑判断。
但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江权紧紧攥着匕首、因为用力而颤抖的手背。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完全不符合他行为模式的、生涩无比的……安慰动作。
江权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凯。
凯收回手，白色的眼睛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理解？
江权看着他那双非人的眼睛，忽然间，一首紧绷的某根弦彻底断裂。
愧疚、后悔、恐惧、压力……所有情绪汹涌而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死死抓住了凯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对方冰冷的皮肤里。
“答应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下次……如果还有下次……如果我再次因为害怕而犹豫……阻止我。逼我！用任何方式！绝对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答应我！”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下达指令，而是几近哀求。
凯看着他那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眼睛，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和无意识的颤抖。
他白色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下了头。
“指令接收。”一个极其低哑、模糊，却清晰可辨的音节，从他喉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江权瞳孔骤缩，抓着他的手猛地一紧。
凯……又说话了？
为了这样一个承诺？
窗外，哀悼的钟声敲响，沉重而缓慢。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房间，照亮了江权脸上的泪痕，也照亮了凯那双终于不再仅仅是平静无波、而是映出了对方痛苦倒影的白色眼睛。
信任的代价，这一次，沉重得让他们都付出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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