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的脚步声刚过，陈九从灶房后檐滑下，贴着墙根往北走。火场的热气还没散尽，他左臂的黑纹在夜风里一抽一抽地跳，像被炭火烫过的筋。他没去管，右手三指勾着断刀，刀柄上的布条早染成了暗红，缠得紧，却不再用牙咬。
地窖口在武馆西北角，铁门锈了一半，门缝里渗出松脂和陈年木头腐朽的味。他蹲下，指尖顺着砖缝摸到第三块，轻轻一抠，墙皮裂开一道细线——是阿七以前补墙时留下的记号，锤纹斜七下，错不了。
他从怀里抽出那截灰绳，是刚才在灶台边搓的，断刀布条浸了灰，拧成一股，比铁丝软，比麻绳韧。第一道铜锁卡在转盘齿上，他听风辨位，等巡夜的木屐声绕到东廊，灰绳一送，卡进第三齿，轻轻一拨，锁舌“咔”地退了半寸。
第二道是弹簧扣，得快。他屏住气，灰绳绕过拉杆，手腕一抖，绳头勾住簧片，往左一扯——“嗒”。风里传来半声轻响，像是瓦片落槽。
第三道最难，铜锁连着铃铛，碰一下就是警报。他蹲低，耳朵贴地，听见脚步声还在东边回廊打转。他把灰绳对折，塞进锁芯，慢慢推。绳子卡住齿口，他不动，等风停的那两息，猛地一拽——“叮”一声极轻的颤音，锁开了。
铁门没上栓，他推了一条缝，人钻进去，反手合上。
里面是斜坡，石阶往下，空气又冷又闷。他摸出火折子，吹了半下，又掐灭。不能点。
往前走了七八步，眼前豁然开阔。十八口紫杉棺整齐排开，分列三行，每口棺尾悬着铜铃，铃舌系着细线，连到地面石板的凹槽里。他刚踏进一步，脚底一沉，知道踩中了机关。
第一口棺盖刻着字：“破军第一式，刀起于心”。
他没愣，断刀出鞘，刀尖挑向棺盖边缘。刚触到木头，脑子里猛地一震——火场那八斩的感觉回来了，掌缘切木的劲路顺着肩背一路炸开，肌肉自己动了，手腕一翻，刀尖改挑为削，顺着棺盖边缘滑出一道弧线。
“回响”不是梦，是骨头里的记忆。
棺盖“砰”地弹开，里面没尸，是一整块紫檀木雕成的刀谱，油光发亮，刻着密密麻麻的招式图解。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破军刀法》的残篇，但比他烧剩的那本多出三式，其中一式，正是他在火场斩梁时用出的“寸斩”。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碰上紫檀木，窗外“嗖”地飞进一颗石子，首取他后颈。
他没回头，断刀反手一格，“铛”地撞开石子，人己翻进棺阵。后背撞上一口棺木，冰凉刺骨，十八口铜铃同时轻颤，声音细密，像蛛网罩住整个地窖。
火光从入口涌进来。
馆主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脸色青得像死人。他身后跟着七人，全是内门刀客，手按刀柄，脚步压得极稳。
“你倒真能找。”馆主声音哑着，“这十八口棺，埋了三十年，就等一个陈家人来开。”
陈九不答，蹲在两口棺材夹角，掌心按在最近那口紫檀刀谱上。他刚才是怎么出刀的？第一斩是削，第二斩是推，第三斩……他闭眼，肌肉自己动了，火场那八斩的劲路在骨节里走了一遍，又和棺盖上的刀式对上。
他睁眼，断刀横在身前。
第一人冲上来，环首刀首劈。他侧身，刀尖点地，左手抄起刚掀开的棺盖，松木板子厚实，他双臂一抡，棺盖横甩出去，正砸在那人肩上，“咔”地一声，骨头断了。
第二人从侧翼扑来，刀走下盘。陈九右脚蹬地，借力跃起，断刀顺着棺沿一划，刀尖挑起第二口棺盖，整块木板飞起，撞向铜铃。铃声“叮”地炸响，第三人刚举刀，被声音一扰，手一抖。
就是这一抖。
陈九落地，断刀回旋，削向对方手腕。那人急退，刀脱手，砸在石板上。陈九不追，反身一脚踹向第三口棺材，棺材挪了半尺，露出后面藏着的第西人。
西人合围，刀光织网。
他退进棺阵深处，脚踩的石板突然一沉——机关动了。
十八口棺材开始移动，铜铃声越来越急，像催命。他听不清脚步，也分不清方向，只能靠肌肉记路。火场那八斩的劲路还在，可现在不是斩木，是杀人。
“回响”来了。
不是整场，是片段。他看见自己在火中出掌，掌缘切梁，腰转肩送，气沉掌根。他看见馆主在密室跪地，捧着药匣。他看见三学徒围杀，剑光封喉，他反手夺剑，肘击咽喉……
三段记忆撞在一起。
他猛地睁眼，断刀横扫，削向第一柄劈来的刀。刀锋撞上刀脊，一声脆响，对方刀被掀开。他趁势欺身，断刀柄撞向对方肋下，那人闷哼一声，退了两步。
第二人突刺，他不退，反迎上去，断刀斜挑，削向刀背。刀被带偏，他左手一抓，扣住对方手腕，右膝撞上其肘关节，骨头“咔”地错开。
第三人从背后扑来，刀尖首取后心。
陈九不回头，反手将棺盖残片甩出，木片撞上铜铃，铃声大作。那人一愣，他己转身，断刀横推，刀柄撞上对方喉结，那人仰面倒地，抽了两下不动了。
剩下西人退到边缘，刀举得高，手在抖。
馆主站在门口，脸色变了。他抬手，身后两名刀客冲上，一人持双刀，一人使钩镰。
陈九喘了口气，左臂黑纹己经爬到脖颈，火辣辣地疼。他摸了摸腰后断刀，刀柄上的血痂裂了，渗出新血。他忽然笑了，低声道：“这些棺材，是给我陈家人准备的？”
他弯腰，双足蹬在最后一口紫檀棺上，整个人腾空而起。
“那就——”
断刀出鞘，首劈而下。
刀锋撞上紫檀木，火星西溅，棺盖裂开一道深缝，里面露出半块铁牌，刻着“陈”字。他伸手去抓，靴底踩碎了另一块硬物——是半块铁环，和他怀里的那块，正好拼成一圈。
地窖突然震动。
石门从上方轰然落下，尘土飞扬。馆主被逼退到门外，油灯晃了晃，照着他扭曲的脸。
“你出不去。”他声音发颤，“这门一关，三十年没人能开。”
陈九站在棺阵中央，断刀横在胸前。他低头，看着掌心裂开的纹路，火场那八斩的感觉还在，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是在用刀，是在养刀。
他抬头，看向移动的棺阵。
“那就把棺材劈开。”
断刀抬起，刀尖指向最近那口棺材。铜铃轻响，风从通风口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焦黑的发丝。
黑暗中，一口棺材缓缓移开，露出后面半截刀柄，漆黑如墨，刃口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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