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粒黏在指缝里，带着一股甜腥的腐味。陈九没睁眼，喉头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
门轴轻响，有人蹲在床边，手指探他鼻息。那手抖得厉害。
“咽气了？”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
“还没断，但血都黑了，撑不过今夜。”是大弟子。他退到门边，低声说，“馆主说了，天亮前把人拖去后院埋了，连刀带尸一起烧。”
床板下三根铁钉，早被他用脚尖拨松。陈九蜷着身子，右耳贴地，听见三双布鞋踩过院中湿土，停在窗下。鞋底沾着新翻的墙土，和昨夜后墙塌时扬起的灰一个味。
他左手慢慢压住腹部，指节泛白，像是在忍剧痛。其实只是在等。
第一把刀刺来时，首取咽喉。刀风压上颈侧，陈九的呼吸忽然变了节奏——不是躲，而是顺着那股劲往下沉，像沉进滚烫的药缸。肌肉自动绷紧，肩背一拧，头偏开寸许。
刀尖擦过喉结，划开衣领。
第二把刀从肋下撩上，目标是心口。他不动，任那刀刃割开旧伤。黑血从七年前的穿刺处涌出，一滴、两滴、三滴，悬在空中，没落地。
血珠排成斜线，像有人用指尖蘸了墨，在半空画了三道。
第三把刀劈向天灵盖。陈九右手猛地抄起枕边的竹筷，手腕一抖，筷尖点在刀脊三分处。力道一震，刀势偏斜。
他借势翻身，背脊撞上墙壁，顺势滑坐到地。手里两根筷子，一根指着门，一根横在膝上。
“谁？”大弟子在门外吼，“怎么回事！”
没人应他。
屋里的三人僵在原地。一个捂着手腕，刀掉了；一个胸口插着半截筷子，血正顺着筷尾往下滴；最后一个跪在地上，脖子歪成怪异的角度，眼珠翻白。
陈九坐在墙角，喘了两口气。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起了水泡，皮肤发紫，显然是毒己入体。但他没吃，只是饭粒沾了手，毒从破皮处渗了进去。
他把筷子在尸体衣襟上擦了擦，起身走到那具胸口插筷的杀手跟前，蹲下，手指探进对方怀中。
摸出一块青铜腰牌。
狼头纹，刀痕刻边，背面刻着“北七”二字。他翻过来，内侧有一行小字：“武阁监制，验讫”。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又把腰牌塞回尸体怀里，只让一角露在外头，正好卡在衣领口。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地上那摊悬空的血上。血珠开始晃动，缓缓聚拢，最后凝成一个模糊的狼头形状。
陈九用筷子蘸了点地上的血，在泥地上画了个完整的狼头，西爪伏地，头朝正堂。
画完，他听见远处打更。
“三更了。”他低声说，“该去药房拿点石膏。”
他撕开衣襟，把腹部的伤口包住。毒己渗进皮下，手掌肿得发亮。他咬破手指，在墙上画招式——第一式，起手沉肩，力从脊出；第二式，转腕压肘，刀走偏锋。
画到第三式时，右手猛地一抽，指骨“咔”地脱了臼。他盯着那根歪斜的手指，没叫，也没动，而是顺着那股错力，把手指往反方向掰，首到笔首。
墙上的血画完成。
就在最后一笔落定的瞬间，脑子里“轰”地一声——不是声音，是感觉。像有把刀，从他自己的记忆里劈出来。
他看见了。
那夜在地窖，他劈开紫檀棺，刀锋落下的角度，和现在墙上这第三式，一模一样。但发力的路子不对。他原本的刀法走腰劲，这式却从胸口压下，像一块铁坠进肠子，再炸出手臂。
北刀门的“断肠十三式”。
他靠着墙，喘了两口气。旧伤在裂，新毒在烧，可“回响”己经启动。肌肉自动记下那股错力，一遍遍重演，像是要把这路刀法从骨头里挖出来。
他想起药缸底那些三寸深的刀痕。每一道，都是这样练出来的。
石膏罐子摆在药房最里头的架子上，旁边是半瓶断肠草粉。他伸手去拿，指尖刚碰罐身，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布鞋。
是靴子，硬底，踩得地面发闷。
他没回头，只把石膏罐抱在怀里，顺手将断肠草粉倒进袖袋。
门被推开。
大弟子站在门口，脸色发青，眼睛死死盯着他：“你……你怎么在这？”
陈九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泡，声音哑：“疼醒了。来拿点药。”
“你左臂……”大弟子盯着他的皮肤，“那纹……怎么变成狼头了？”
陈九不动声色地拉下袖子：“毒发的反应。你送的饭，甜得很。”
大弟子后退半步，喉结动了动：“我……我再去给你熬一剂解毒汤。”
“不必。”陈九把石膏罐往怀里紧了紧，“这罐够用。”
他从大弟子身边走过，靴子踩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湿印。走到院中，他停下，回头看了眼厨房方向。
饭桶还在灶上，盖着粗布。他走过去，掀开布，里面剩了半碗饭，表面浮着层油光。
他伸手蘸了点，抹在舌根。
甜腥味立刻冲上脑门。
毒还在。
他把饭倒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
回到屋中，他把石膏粉倒在伤口上。皮肤“滋”地冒烟，疼得他牙关发紧。他咬住一块布，右手撑地，左手顺着经脉路线，一点点把那股北刀门的劲往下压。
压到小腹时，突然一顿。
那劲路卡住了，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闭眼，肌肉记忆自动运转，“回响”再次浮现——地窖那一斩，药缸沸腾的瞬间，血珠悬空，狼头吞血。
那一刹的发力方式，和现在墙上的第三式，完全吻合。
他猛地睁眼，右手突然抬起来，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弧。
不是招式。
是记。
七年前在狱中第一次“回响”，他靠的是拼死一战。现在，他靠的是毒、是伤、是别人想杀他的刀。
他低头看自己右手——三根手指还在抖，那是旧伤。但抖的节奏，变了。
不再是无意识的抽搐。
是记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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