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的青滩河像是被泼了桶绿颜料，岸边的芦苇蹿到半人高，叶片边缘的锯齿能划破手指，却挡不住河滩上蒸腾的热气。小念踩着烫脚的卵石往前走，凉鞋底被晒得发软，怀里的账本却用毛巾裹得严实——里面的鱼谱和拓本怕潮，更怕被太阳晒得发脆。
“慢点跑，看脚底下。”林远在后面追，手里提着个竹篮，装着老吴准备的凉茶水和煮玉米，“张爷爷说周河当年总在这片河滩上记日记，说卵石能吸潮气，纸页不容易烂。”
老吴和张叔己经在河滩中段的大青石旁坐下了。大青石表面被水流磨得溜光，能照出模糊的人影，石缝里卡着些干枯的水草，像谁故意塞进去的书签。张叔正用树枝清理石面上的泥，露出底下几道浅浅的刻痕，是串歪歪扭扭的数字：“08.15，晴，鲤三斤”。
“是周河的记号，”张叔用手比划着，“他记不清日子时，就往石头上刻鱼获，这串数字是说八月十五钓了条三斤的鲤鱼，准备带回家做中秋菜。”
小念凑过去，发现刻痕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图案，像只简笔画的兔子，耳朵长长地翘着。“是兔子！”她翻开账本，指着其中一页，“我画过这个，周爷爷的鱼拓本里也有！”
老吴喝了口凉茶，指着图案：“那年他孙子属兔，刚学会走路，他就到处刻兔子，说‘让河神认得我家小兔崽子’。”
林远在青石周围的卵石堆里翻找，手指被烫得缩了缩：“张爷爷说日记可能藏在陶罐里，埋在离青石五步远的地方。”他数着步子往前走，在第五步的位置停下，那里的卵石颜色比别处深，像是被人翻动过。
张叔递过小铲子：“往下挖半尺试试，周河埋东西总爱这个深度，说‘不深不浅，河神看得见，闲人碰不着’。”
铲子刚下去没几寸，就碰到了硬东西。小念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攥着账本的手指都发白了。林远放慢动作，小心地刨开周围的卵石，露出个黑褐色的陶罐口，罐沿缠着圈细麻绳，绳结和木刻鱼上的一模一样。
“找到了！”他把陶罐抱出来，罐身沾着湿泥，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传出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张叔接过陶罐，用小刀割断麻绳，揭开盖子的瞬间，几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本牛皮纸日记，封面己经泛黄，边角却被仔细地包了浆，显然被人精心保管过。最上面的日记本上，用钢笔写着“青滩河钓记·卷一”。
“是他的钓鱼日记！”老吴的声音带着激动，“他总说要把每天的鱼获、饵料配方都记下来，等孙子长大了当教材，没想到真写了这么多。”
小念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第一页，字迹遒劲有力，墨迹却有些发灰，显然有些年头了：“庚辰年春，青滩河开冻，今日钓获鲫鱼七条，最大者半斤。念安今日学会叫‘爷爷’，虽含糊，却比钓到大鱼还乐。”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能感觉到笔尖划过的凹凸感，仿佛能看到周爷爷坐在河滩上，就着夕阳写下这些字的样子。再往后翻，日记里记满了钓鱼的细节：“三月初七，用红虫拌酒米，钓浅滩草边，获鲤一尾，二斤七两，给柳叶炖汤”“五月廿三，雨，窝料被冲，却钓上条鲶鱼，奇哉”……
其中几页画着简易的饵料配方图，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着玉米、酒米、红虫的比例，旁边还写着“此配方对念安周岁时用，保准钓上‘见面礼鱼’”。
“他连孙子几岁用什么饵料都想好了。”张叔翻到后面，声音有些哽咽，“你看这页，说‘念安三岁时带他来，教他认浮漂，先从七星漂学起，简单’。”
林远注意到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有些潦草，像是急着写的：“六月初五，今日钓获甚丰，备了新线组，等念安来。柳叶，你说他会喜欢青滩河吗？”“六月初七，天阴，似有雨。把日记藏好，盼吾儿吾孙，终有一日能看懂。”
最后一篇日记没有日期，只画了条大大的红尾鲤，鱼身上驮着个小人，旁边写着：“爷爷在这儿等你。”
小念的眼泪啪嗒掉在日记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赶紧用袖子擦掉，却越擦越慌：“周爷爷写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很想念安哥哥？”
老吴拍了拍她的背：“是啊，但他更盼着念安能知道，爷爷有多疼他。”他把日记小心地放进陶罐，“这些日记得带回村里，找个好木匠做个木盒，防潮防虫，等念安来了亲手交给他。”
太阳渐渐西斜，河滩上的热气散了些，晚风带着河水的凉意吹过来，掀动日记本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周爷爷在轻轻诉说。张叔忽然指着青石旁的一堆卵石，那里的石头摆成了个奇怪的形状，像个未完成的圆圈。
“是他摆的‘聚鱼阵’，”张叔解释道，“周河说，把卵石摆成圈，鱼会以为是安全的窝，就爱在这儿扎堆。你看这缺口，正对着咱们的窝点，是故意留的‘鱼道’。”
林远往缺口处扔了把酒米，看着米粒顺着水流漂进圈里：“他连几十年后的窝点都算好了。”
小念把自己的账本和日记放在一起，忽然发现两者的字迹虽然不同，记录的心情却很像——今天钓了什么鱼，用了什么饵料，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在账本上写下：“周爷爷的日记里，藏着他的日子，藏着他的盼头。原来钓鱼不只是钓鱼，是把每一天都过成值得记住的故事。”
她画了幅画：河滩上，一个戴草帽的老人坐在大青石旁写日记，旁边的陶罐里插着几支芦苇，远处的河面上，一条红尾鲤正驮着个小人往岸边游，岸边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本厚厚的账本。
收拾东西时，老吴把陶罐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珍宝。张叔则往大青石的刻痕旁添了个新记号：“小满，见日记，念安快归”。林远牵着小念的手，看她时不时低头看看怀里的账本，又抬头望望渐渐暗下来的河面。
暮色中，青滩河的水流声格外清晰，像是无数支笔在同时书写，记录着河滩上的新发现，也记录着那些跨越时光的思念。小念忽然觉得，那些日记本里的字迹，正顺着水流慢慢散开，和她账本上的铅笔字融在一起，在河底织成一张网，网住了所有的温暖与等待。
而那堆摆成圆圈的卵石，依旧静静地守在河滩上，像个沉默的约定，等着某天，一个叫周念安的少年站在这里，读懂爷爷用一生写下的钓鱼日记，读懂一条河如何用它的温柔，收藏起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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