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着污浊的血水,从破碎的青石板缝里蜿蜒流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那是铁锈、硝烟和生命腐烂的味道。
赵高翔猛地从一堆瓦砾和尸体中抬起头,剧烈的头痛几乎要撕裂他的颅骨。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尖锐的喊杀声、垂死的哀嚎,还有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语言发出的嗜血咆哮。
“我……在哪儿?”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他明明是二十一世纪历史系大三的学生赵高翔,刚刚在图书馆熬夜整理明末清初的史料,重点是……“扬州十日”!然后眼前一黑……
下一秒,另一段陌生而沉重的记忆强硬地插入他的脑海,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源头正是后脑一处可怕的伤口。
这具身体,原名也叫赵高翔。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堪称异乎寻常的高大魁梧,几近后世的一米八零,一身久经行伍锤炼出的结实腱子肉,充满了爆发力。他是徐州军户出身,凭着敢打敢拼和一副好身板,在江北明军中混到了一个把头的职位,麾下也曾管着百十号弟兄,奉命坚守扬州南门一隅。
就在不久前,清军的红衣大炮发出震天怒吼,一颗致命的垛墙巨石呼啸而下,重重砸在他所在的战位。原主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头颅便己遭受重创,当场殒命。 而恰在此时,那个来自数百年后的灵魂,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拽入了这具刚刚死去的、尚且温热的躯壳之中。
“我不是在看资料……我就在扬州城里?!今天是……城破日?!”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额头上流淌的鲜血更冷。作为历史发烧友,他太清楚“扬州十日”意味着什么!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之一,是彻底的、无差别的、令人窒息的毁灭!
“赵把头!赵把头!你还活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扭头,看到一个满脸血污、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去的明军士兵,正连滚爬爬地扑到他身边,是他的手下,叫王柱,才十七岁。
“鞑子……鞑子进城了!全完了!史督师……史督师他……”王柱语无伦次,眼神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赵高翔撑起身体,靠在一段断墙上。举目西望,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城墙上的明军旗帜才刚刚被砍倒,清军的马蹄声便如雷般碾过青石板路。多铎的命令简单而残酷——“屠城”。八旗兵、绿营兵、蒙古骑兵,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野兽,疯狂地涌入大街小巷。刀光闪过,血雾喷涌,惨叫与哭喊瞬间淹没了整座城市。
明军守卒的尸体被长矛贯穿,钉在雉堞上,像一串串风干的腊肉。他们的头颅被砍下,摞在砖石缝隙里,有的眼珠还瞪着,嘴角凝固着不甘的怒吼。清军的箭矢密密麻麻地插在夯土墙上,箭尾的羽毛被血染红,随风微微颤动。石头下,几具孩童的尸体蜷缩着,有的脑袋己经不翼而飞,只剩半截脖颈,黑红的血顺着墙缝缓缓滴落,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色的小洼。
一条原本热闹的市集巷子,此刻铺满了碎肉和脏器。一只被砍下的手臂还紧握着一把菜刀,刀刃上沾着脑浆和碎骨。不远处,一个老人的无头尸体趴在地上,后背被马蹄踏烂,脊骨刺穿皮肉,像一根折断的枯枝般支棱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半挂在屋檐下,她的裙摆被鲜血浸透,双腿扭曲地垂着,脚上的一只绣花鞋掉在污水里,旁边是一颗尚在淌血的头颅——那是她丈夫的,眼睛还半睁着,似乎死不瞑目。
几个清军士兵踢开一扇紧闭的院门,里面传来妇女的尖叫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刀光一闪,惨叫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几个士兵拎着滴血的刀走出来,其中一个一脚踹开柴堆,从里面拖出一个浑身发抖的小女孩。她不过七八岁,抱着一只破布娃娃,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士兵狞笑着揪住她的头发,刀尖缓缓划过她的喉咙——小女孩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便软软地瘫倒在地,血水浸透了她褴褛的衣衫。
原本清澈的河水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漂浮着无数残缺的尸体。有的尸体西肢不全,有的脑袋浸泡得发白,嘴大张着,似乎在最后一刻还在拼命呼吸。几只野狗冲进河滩,撕咬着尚未僵硬的肢体,骨头被咬得咔嚓作响。河边的柳树下,一个和尚模样的老人跪在一具尸体旁,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但他的肩膀在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那具尸体,是他亲手超度过的香客。
残阳如血,照在扬州城的断壁残垣上,映出一片惨烈的猩红。清军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但惨叫声仍未完全消失——角落里,还有奄奄一息的人在挣扎,有母亲紧紧抱着死去的孩子,有士兵拖着被砍断的腿爬向阴影处……
这座曾经“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繁华都市,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瓦砾间,几只乌鸦落在尸体上,啄食着残存的血肉。风掠过空荡的街道,卷起几片沾血的碎布,在夕阳下缓缓飘荡,像一面面破碎的旗帜,诉说着这座城市最后的绝望。
血,流成了河;尸,堆成了山。而这一切,不过是乱世里,一场又一场屠杀的前兆。
“站起来!”赵高翔猛地低吼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拉起的王柱。他的军人本能和历史知识同时在尖叫:留在原地,必死无疑!
“跟我走!想活命就跟我走!”他捡起地上一把卷了刃的腰刀,目光迅速扫视着混乱的街道。现代军事训练和这具身体残留的战斗记忆开始融合。
他记得史料记载,清军主力从旧城西北角攻入,然后像瘟疫一样向东南蔓延。想要活命,必须往东南方向突围,寻找可能的缝隙!
“弟兄们!还有活着的吗?向我靠拢!”他压低声音,利用残垣断壁作为掩护,一边移动一边呼喊。
零星的回应从各处传来。三个,五个……最终,算上他和王柱,一共七个人聚集到了一起。人人带伤,人人眼中都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赵把头……怎么办?”一个老兵喘着粗气问道,手里的长矛都在颤抖。
赵高翔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到一队清兵正在街口追杀几十个奔逃的百姓,像砍瓜切菜一般。他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
不能硬拼!只能利用巷战周旋!
“听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运用现代小队战术的知识,“我们人少,不能走大路。两人一组,交替掩护!看到落单的鞑子,就用弩箭,用石头,从背后下手!目标是东南的城墙豁口!明白吗?!”
这些残兵虽然惊恐,但求生的欲望被点燃了。他们下意识地听从了这位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和有条理的上官。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赵高翔一生中最漫长、最血腥的噩梦。
他带领着这个小队,像老鼠一样在死亡的缝隙里穿行。他们用冷箭射杀了一个脱离大队抢劫的清兵;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将一个追捕百姓的小队引进了死胡同,然后用火罐和碎石发起了绝望的反击;他们从一个燃烧的店铺里救出了一个被吓傻的小女孩。
每一次接触,都有人倒下。那个问他“怎么办”的老兵,为了推开王柱,被清兵的顺刀捅穿了胸膛。
“快……走……”老兵最后的目光,死死盯着赵高翔。
赵高翔咬着牙,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知道历史,他知道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知道扬州注定要成为一座血城。但这种无力感和亲眼所见的惨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史料上冰冷的数字“八十万”,此刻变成了眼前具体的一个个惨死的面孔。
他们跌跌撞撞,终于靠近了一处坍塌的城墙段。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被一队正在执行“清扫”任务的清军精锐发现了。为首的是一名穿着棉甲的分得拨什库(基层军官),眼神凶戾。
“哼,还有几只明狗想跑?”他狞笑着举起了刀,“王爷有令,扬州城内,不留活口!杀!”
绝望瞬间笼罩了赵高翔小队。他们筋疲力尽,弹药耗尽,几乎不可能从这支超过二十人的清军小队手下逃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更加激烈的喊杀声和一阵奇特的、沉闷的爆炸声!似乎有另一股明军在顽强抵抗,吸引了那队清军的注意。
“头儿,那边好像有大事!”一个清兵报告。
那分得拨什库皱了皱眉,狠狠瞪了赵高翔他们一眼,似乎觉得这几条杂鱼不值得浪费时间。
“走!先去那边!功劳更大!”他一挥手,带着人马朝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冲去。
赵高翔等人侥幸捡回一条命,连滚爬爬地躲进附近一个半塌的灶房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开水的鱼。
透过破败的窗户,赵高翔望向那队清兵消失的方向。那里,一面残破的“史”字大旗,在火光和烟雾中若隐若现,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飘扬。
是史可法!史督师还在战斗!
那一刻,赵高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知道,那面旗帜很快就要倒下了。史可法,这位南明的脊梁,即将殉国。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压过了恐惧,在他胸腔里疯狂滋生——是愤怒!是滔天的怒火!
对清军暴行的愤怒!对南明朝廷腐败无能、自毁长城的愤怒!对历史无力改变的愤怒!
去他妈的历史!去他妈的既定命运!
王柱在一旁低声啜泣:“赵把头……我们……我们还能活吗?”
赵高翔没有回答。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三个弟兄,还有那个被救下、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他们的眼神里,只剩下对他这个领头人的依赖和最后的求生渴望。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声音因为极度压抑的情感而变得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活下去?”
“光活下去不够。”
“从今天起,我们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头发,绝不能剃!这血海深仇,也绝不能忘!”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面即将湮灭的“史”字旗,仿佛在向那位即将逝去的英雄立下无声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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