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至今日，他一首记得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和斗篷上精致的缠枝梅花。
后来，他苦读医书，凭借天赋与努力，一路考入太医院，平步青云。
他后来听说娇娇被许给了安澜，心里虽然不快，可还是庆幸的。
他知道自己和娇娇之间不可逾越的身份，又从这宫中十几年来与太子的交往中，发觉安澜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便也由衷祝福着娇娇。
可就当他以为此生不会再遇娇娇时，却听说她又被送进了宫中。
他明明应该为娇娇担忧、气愤。他当然知道这宫中“吃人。”
可私心还是作祟，他居然会因为能够再见到娇娇而暗喜，哪怕只是能看到她，他便也觉得够了。
他明明从未想过主动接近，甚至故意疏远躲闪。可每次遇见她，还是忍不住去看她，去打听她。
他本想只将那份感念深藏心底，默默祈佑她平安顺遂。可他做不到，尤其是在听到娇娇有孕后的消息时。
段祁玉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跌跌撞撞走向寝居。
夜雨敲窗，淅淅沥沥，如针尖刺在青石板上，也刺在他的心头。
太医院西厢的值房里，他只燃着一盏孤灯。
灯晕昏黄，勉强照亮案几上一只白瓷酒壶和酒盏，并两三碟早己冷透的下酒菜。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而廉价的酒气，是一种与他这位年少便掌太医院印的天之骄子极不相称的浊香。
他本不应该在值班时饮酒，或者说，他平日里就几乎是不饮酒的，这是太医院人人知晓的事。
段祁玉褪去官服，只一件素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
他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了，几缕墨黑的长发垂落额前，遮住了他总是清亮沉静、此刻却空洞茫然的眼。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小药童阿福端着醒酒汤，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被里面的酒气呛得皱了皱眉。
“大人……”阿福从未见过自家大人这般模样，在他心里，院首大人永远是清冷如玉山，沉稳似古井的。
“滚！”段祁玉挥袖驱赶，案几上的菜碟和白玉盏散落一地。
阿福显然惊了惊，他并不知道平日里和气的院首为何会这样。
一向了解段祁玉的阿福自然是知道，他家大人定是有了什么心事，便识趣地颔首退下了。
阿福走后，段祁玉又仰头灌下一杯。
酒液辛辣灼喉，一路烧进空荡荡的胃里，激起一阵痉挛，却压不住心底那阵彻骨的寒。
段祁玉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苍凉和自嘲。
他伸手想去拿酒壶，指尖却颤抖得厉害，不慎将酒壶扫落在地。
“哐啷——”一声脆响，白瓷碎片混着残酒西溅开来，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望着那摊污浊的酒渍，终于不再挣扎，颓然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案几边缘，肩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寒意漫透窗纸，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旋即黯淡下去。
满室皆暗，只剩他压抑的、近乎无声的哽咽，在雨声的掩盖下，碎得不成片段。
从此后，他连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仅供凭吊的念想，也彻底失去了。
宫里的消息自然是传的很快的，即使洛贤妃己经嘱咐不要声张，可还是被宫里的人传的沸沸扬扬。
凤仪宫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夏攒玉纤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事。
她其实是很矛盾的。起初，她并不想与娇娇作对，她甚至算得上有些怜惜和敬佩娇娇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娇娇有了身孕。洛家势力庞大，这娇娇又是满城皆知的贵女，若是这孩子是个皇子…
可她转念又想到，即使这孩子出生了，也尚小，倒是动不了俞维的位置…
她越想越头疼，手指不禁按压着眉心。
檀香在香炉里无声氤氲，却驱不散那弥散在殿宇高阔梁柱间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一炷香后，她缓缓起身，端坐在镜前，指尖冰凉，缓慢地卸下鬓边那支九尾凤钗，赤金点翠的凤凰，羽翼华美逼真，眼神却冰冷犀利。
夏攒玉对着镜子，努力保持着母仪天下的雍容姿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华美凤袍下包裹的是一颗怎样被嫉妒和恐惧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能留这个可能危及到自己和皇儿位置的孩子降生，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可能，也不会准许。她眸子里透出的光愈加狠辣。
“娘娘，安神汤备好了。”莲香悄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死寂的沉静。
夏攒玉并未回头，目光仍关注着镜中美丽却难掩衰老的脸上。
“她今日……又去御花园会面了？”
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唯有“会面”二字，被她舌尖轻轻一碾，带出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知道安澜和娇娇经常相会的事，以前只是觉得随他们，不与自己有关便不想插手，可如今，她却有了别的法子。
“也快入冬了，天寒地冻，洛昭仪的身子怕也是有所亏欠。”她颔首，露出一抹令人打颤的笑。
“这有孕的人可要多穿些，多吃点滋补的东西。”
“是。皇上听说锦昭仪有了孕，便赏了那西域进贡来的火狐裘。”
莲香垂着眼，也大概是明白了夏攒玉话中的深意。
她缓缓拿起手边一只白玉香盒，揭开，指尖蘸了点里面积雪般的香粉，轻轻嗅了嗅。气息清冷甘醇，是顶好的龙脑香。
“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一支百年老参，最是温补。”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身后的莲香骤然绷紧了脊背，
“锦昭仪是大家嫡女，身子娇贵，如今又怀有龙裔，该好好补一补。去，取了来，改日仔细炖上参汤，本宫亲自给她送去。”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骤然亮起的光晕照亮段祁玉的半边脸颊，那唇角似乎弯着一丝极淡的、温婉的笑意。
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寒潭，森然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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