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顶楼的硝烟与血腥尚未散尽，小野寺次郎被刺杀的震波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沪上各方势力间掀起滔天巨浪。
日本领事馆和驻沪陆军部震怒，压力如同黑云压城般砸向警备司令部。刘副司令焦头烂额，一面要应付日本人的雷霆之怒，一面又要极力撇清关系，将“安保不力”的责任推给“狡猾凶残的抗日分子”。
侦查处自然首当其冲。蒋聿风被叫去司令部连番“问话”，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始终冷硬如铁，应对滴水不漏，将所有调查都引向“外部渗透袭击”的方向，将自己和侦查处牢牢钉在“受害者”和“奋力反击”的位置上。
他的冷静、缜密和不卑不亢，反而让惊魂未定的刘副司令更加倚重，甚至在日本方面前极力为他开脱。
一场风暴，竟被他以这种方式硬生生扛了下来，暂时稳住了局面。
但蒋聿风知道，这暂时的平静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小野寺的死，彻底激怒了日本人，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找到真正可以并肩作战的同志。
深夜，侦查处档案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蒋聿风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沪市地图前，指尖夹着烟，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线条。地图上，日军据点、特务机关、伪政府机构、帮派势力范围、以及……一些用极淡铅笔圈出的、疑似我方地下交通站或安全屋的位置，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他的眉头紧锁。小野寺事件后，日伪的搜查和清剿力度空前加大，许多原有的联络点和通道变得岌岌可危。情报传递受阻，人员转移困难，牺牲的风险急剧增加。
必须尽快开辟新的、更安全的联络通道。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几个区域反复逡巡，最终停留在公共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的一片老城厢区。那里巷道复杂，人口密集，三教九流混杂，便于隐蔽，但也鱼龙混杂，风险不小。
“咚咚咚。”极轻的、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蒋聿风眼神一凛，迅速将地图卷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值班队员，而是余笙。她手里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神色平静如常。
“科长，这份行动经费报销单需要您签字。”她将文件放在桌上，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桌上那卷起的地图。
蒋聿风拿起笔，快速签了字，状似随意地问道：“还没下班？”
“还有些简报没看完。”余笙接过文件，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的视线落在蒋聿风指尖的烟灰上，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科长，老城厢‘福安里’三号的那家烟纸店，老板进的南洋烟丝，味道太冲，上次雷豹买回来，呛得大家首咳嗽。”
蒋聿风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福安里三号……那正是他刚才在地图上反复斟酌的区域之一！烟丝太冲？雷豹根本没买过什么南洋烟丝！
他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余笙。她的眼神清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西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张力。
几秒后，蒋聿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是吗？那下次换一家。”
余笙微微颔首：“知道了。”她拿起文件，转身走向门口。在手握住门把的瞬间，她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轻地补充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斜对面那家‘永顺’杂货铺的老板娘，倒是挺会挑货，她家的高粱酒……够劲。”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蒋聿风站在原地，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他缓缓抬起手，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眼底翻涌着剧烈起伏的波澜。
福安里……永顺杂货铺……高粱酒……
她在向他传递信息！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确认了一个安全联络点，甚至……暗示了接头的暗号！
她……果然！
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强烈悸动和一丝后怕的情绪狠狠冲击着他的心脏！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刻，主动向他靠近了一步！
这一步，何其凶险！又何其……珍贵！
蒋聿风猛地转过身，重新摊开地图，目光死死锁定在福安里区域，手指精准地点在“永顺杂货铺”的大致位置上。
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第二天傍晚，华灯初上。
蒋聿风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长衫，戴着一顶旧礼帽，帽檐压得很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老城厢嘈杂的人流。他如同一个普通的市民，在狭窄潮湿的巷道里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行人。
最终，他在一家挂着“永顺杂货”招牌的小铺子前停下脚步。铺面不大，货品堆得满满当当，一个头发花白、系着围裙的老太太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蒋聿风走了进去，目光扫过货架，最后落在柜台里那一排散装酒坛上。
“老板娘，打点酒。”他开口，声音低沉。
老太太睁开眼，打量了他一下，慢悠悠地站起身：“要什么酒？烧刀子？老白干？”
“高粱酒。”蒋聿风道，“要最烈的那种。”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精光，她弯腰从最底下搬出一个小坛子，坛口用红布塞着：“自家酿的，够劲，就是价钱贵点。”
“够劲就行。”蒋聿风递过钞票。
就在老太太接过钱，手指看似无意地擦过他掌心的瞬间，蒋聿风的指尖极快地在她的手背上敲击了几下——一段极其简短的密码节奏。
老太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自然地将钱收进抽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拿起一个酒提子，开始打酒。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任何异常。
蒋聿风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他在赌。赌这里是真正的联络点，赌这位老太太是自己人，赌她能读懂刚才的密码——【蜂鸟，急需见面。】
老太太将打好的酒瓶递给他，用抹布擦了擦柜台，状似随意地嘟囔了一句：“这天气，潮得厉害，后院的柴火都点不着了，还得去找老张头借点煤油。”
蒋聿风接过酒瓶，手指收紧。老张头……煤油……这是地点和时间的暗语！
“谢谢老板娘。”他低声道，拿起酒瓶，转身离开。脚步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半小时后，蒋聿风按照暗语指示，来到了距离杂货铺两条街外的一个废弃的城隍庙后院。这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他隐在一棵枯树后，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夜色渐浓，寒风刮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码头工人短褂、戴着破毡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的断墙后闪出，警惕地扫视一圈后，朝着蒋聿风隐藏的方向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蒋聿风从树后走出。
两人在昏暗的月光下靠近，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警惕的眼神。
“蜂鸟？”对方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是我。”蒋聿风回应，声音同样压得极低，“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小野寺的事情之后，敌人搜查很紧，我们很多通道被切断。急需建立新的安全屋和交通线，优先保证药品和电台元件输送。”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快速消化信息：“明白。老城厢‘瑞祥’布庄后院，新开的。老板是自己人，可靠。走水路过闸北的‘福鑫’米行，他们的船每周三、五凌晨过检查站，可以夹带。”
“好。”蒋聿风快速记下，“还有，日本人最近在搞一个‘清乡’计划，目标是苏南根据地。我需要搞到计划的详细内容和兵力部署图。”
对方吸了一口凉气：“这太难了！戒备太森严了！”
“再难也要试试！”蒋聿风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在司令部的内线最近损失很大，必须从别的渠道想办法。盯紧76号那几个和日本人来往密切的汉奸，尤其是负责经济统制的那几个，他们可能会经手相关物资调配文件。”
“是！我想办法！”对方重重点头。
“另外，”蒋聿风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给我准备一份……可靠的、身手好的自己人名单。可能需要执行……特殊任务。”
对方猛地抬头，黑暗中，目光锐利如鹰：“你要动谁？”
“不是现在。”蒋聿风眼神冰冷，“但必须做好准备。有些人……该清理了。”
对方沉默片刻，重重点头：“好！名单三天后，老地方给你。”
“小心。”蒋聿风最后叮嘱一句，不再多言，转身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那个码头工打扮的身影也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废墟的另一头。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刚才短暂而危险的会面，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不同阶层却为同一目标而战的决绝气息，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孤岛城市深处，永不熄灭的抗争之火。
蒋聿风回到侦查处时，夜色己深。他脱下长衫，换回军装，仿佛刚才那个穿梭在陋巷废墟中的秘密工作者只是幻影。
他走到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空旷的院子，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
余笙……永顺杂货铺……码头工人……瑞祥布庄……福鑫米行……
一张无形的、由忠诚和勇气编织而成的网，正在这座城市的阴影中悄然铺开。
而他自己，就是这张网上最危险、也最关键的……那个结。
他吐出烟圈，眼神冰冷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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