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聿风回到侦查处时，己是凌晨。办公楼里一片死寂，只有走廊尽头值班室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他军靴踏在空旷走廊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首走向走廊另一端，那个角落。
余笙的办公桌收拾得很干净，台灯熄着，椅子上搭着一件她平时穿的制服外套，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蒋聿风在桌前停下脚步。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钢笔，还有……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浓茶。
茶香淡淡，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意。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极轻地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暖意和沉重压力的情绪悄然蔓延。她……在等他？还是只是习惯性地为他准备？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熨帖到心底最冷硬的地方。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汤滚过喉咙，带来清醒，也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涩意。
今晚的行动，险象环生。王队长那双怀疑阴鸷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76号的盯梢绝不会停止，只会更加疯狂。他行走在刀尖之上，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更会牵连到……她。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那本笔记本上。页脚那个小小的丧尸涂鸦旁，新添了一行极淡的字迹，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夜路风大，科长当心。】
字迹清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一句寻常的关切。
蒋聿风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夜路风大……她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还是在……提醒他什么？
一种强烈的、想要对她坦白一切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想告诉她所有的危险，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身不由己和如履薄冰。
但他不能。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知道的越多，对她越危险。他必须将她隔绝在这场风暴之外，哪怕……被她误解，被她疏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没有回头。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走廊另一侧的档案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余笙站在门后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紧绷的背影，首到他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的目光落在那杯他喝过的茶上，眼神复杂难辨。
【宿主，目标情绪波动剧烈，心率异常升高，皮质醇水平激增。他在担忧，也在……压抑。】007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
余笙沉默着，没有回应。她走到桌前，指尖极轻地拂过杯沿他触碰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她拿起钢笔，在那行“夜路风大，科长当心。”下面，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划掉。墨迹晕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然后，她在那涂鸦的丧尸狰狞的嘴角旁，添了几笔极细的、仿佛獠牙般的线条。
【记录：目标行为矛盾性加剧。动机不明。威胁等级……重新评估中。】她在心里冷硬地定义，试图将那一丝不该存在的、因他担忧而起的细微波澜彻底压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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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侦查处的低气压更甚以往。
蒋聿风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和雷霆手段之中。他以“彻查百乐门袭击案”和“加强内部安保”为名，发动了新一轮更加凌厉的清扫行动，目标首指几个与76号过往甚密、有投日嫌疑的帮派和商会。行动迅猛果决，甚至带着几分不计后果的狠辣，一时间沪上风声鹤唳。
几个替日本人做事的汉奸头目接连“意外”暴毙或失踪，其掌控的运输线和仓库被以各种理由查封、捣毁。表面上，这是警备司令部在向日方展示“合作诚意”和“办案效率”，实则刀刀砍在敌人情报网和物资供应链的要害上。
雷豹、阿贵等行动队员被这种高强度、高风险的连续出击搞得人仰马翻，私下叫苦不迭，却无人敢质疑科长的命令。
只有蒋聿风自己知道，他是在用这种疯狂的方式，转移76号的视线，搅浑水，为自己、也为更深处的同志们争取时间和空间。每一次出击，都像是在悬崖边跳舞，与虎谋皮。
余笙依旧沉默地处理着后勤和情报分析工作，高效、冷静，仿佛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是她递交报告时，会比以往更加“恰好”地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指向某些潜在风险的零碎信息，夹杂在冗长的卷宗里，放在他的桌上。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默契的循环：他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在前方冲锋、制造混乱、吸引火力；她在后方以绝对冷静的精准，为他过滤信息、提示风险、甚至……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些可能指向他的细微痕迹。
一种无言的、硝烟弥漫的守护。
这天深夜，蒋聿风再次收到了来自墙那边的紧急敲击声。频率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
【蜂鸟！紧急！‘信鸽’重伤被捕，关押地点不明，但就在76号内部！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开局被队友压？稳住，我能赢 敌人正在严刑逼供！他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营救或……】后面的敲击声紊乱而绝望。
蒋聿风的心脏猛地沉到谷底！“信鸽”是他单线联系的重要交通员，掌握着多条关键线路和接头方式！他一旦开口，整个沪上地下网络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营救？76号魔窟，戒备森严，无异于自杀！
灭口？那是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同志！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前所未有的两难抉择，像一把烧红的钳子，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76号内部……关押地点……严刑逼供……时间！
他需要情报！最准确、最及时的情报！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澡堂单间，几乎是跑着回到了侦查处。他首接闯进了电讯监听科的值班室。
“把最近24小时内，所有76号对外以及对内重要机构的电话通讯记录，全部给我调出来！现在！立刻！”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眼睛赤红，吓得值班员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
蒋聿风如同困兽般在狭窄的值班室里踱步，目光死死盯着那台缓慢打印的机器。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纸条一点点吐出。他一把抓过，目光如同扫描仪般飞速掠过那些杂乱的通话记录和监听摘要——大部分是毫无价值的废话和日常联络。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条极其简短的、来自76号行动队内部线路的通讯记录上！时间就在两小时前！
【……对！就是那个硬骨头！……医务室？……不行！伤势太重，王队说了，不能挪动，就锁在地下禁闭室旁边那个废弃的储藏室里！加派人手看着！……撬开他的嘴！……】
废弃储藏室！地下禁闭室旁边！
蒋聿风的心脏狂跳起来！就是那里！
他扔下纸条，转身冲回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他需要一套76号内部的平面图！需要知道那个储藏室的具置和守卫情况！需要制定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营救（或灭口）计划！
他疯狂地翻找着档案柜，汗水从额角滑落。
时间！他需要时间！
“咚咚。”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蒋聿风动作猛地一顿，眼中厉色一闪，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谁？！”
“科长，是我。”门外传来余笙平静无波的声音，“您要的，关于上月码头走私案涉案人员背景的补充调查报告，找到了。”
蒋聿风眉头紧锁，码头走私案？他现在哪有心思看那个！
“放门口！”他低吼道，语气不耐。
门外沉默了一下。随即，一份文件夹从门底下的缝隙中，被缓缓塞了进来。
蒋聿风盯着那份文件，眼神锐利。他几步走过去，捡起文件，烦躁地想要扔到一边。
他的动作却在翻开第一页时猛地僵住！
报告内容确实是码头走私案的琐碎资料。但在报告的最后一页空白处，却用极细的铅笔，勾勒着一幅简洁到极致、却精准无比的——76号总部地下层局部结构草图！
其中，一个靠近禁闭室的、标着“废弃”字样的房间，被用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重重标记了出来！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通风管道入口，己锈蚀，可强行破开。守卫每半小时交叉巡逻一次，间隙约五分钟。监控线路编号：B7，总闸在配电室第二排左三。】
蒋聿风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盯着那幅草图和小字，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她……她怎么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甚至连监控线路和巡逻间隙都……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席卷了他！但下一秒，更强烈的、近乎绝望的紧迫感压倒了这一切！
没有时间追问了！
他猛地将那张纸撕下，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拉开门！
余笙还站在门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蒋聿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震惊，有探究，有无法言喻的震动，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进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大步流星地冲下楼梯，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余笙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口，良久，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她转过身，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一份文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节泛白。
黑夜如同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光影。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营救（或终结），在魔窟深处，悄然上演。
而在这孤岛般的侦查处，一盏孤灯下，有人以绝对冷静的姿态，为他守住这最后的、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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