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水汽裹着煤烟味飘进斯家码头的单据室时，言雪雪正对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皱紧眉头。粗粝的草纸边缘划破了指尖，她下意识地吮了吮，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这是她在码头做事的第三天，曾经拿惯小提琴弓的手，如今正努力适应钢笔的重量。
“雪儿姑娘，这批从青岛来的棉纱单据，你核对完了吗？”码头管事老张头敲了敲门框，手里拿着个油腻的搪瓷缸，“斯公子让我来问一声，要是弄好了，他要带去总公司归档。”
雪雪连忙把最后一页单据叠整齐，递了过去：“张叔，都核对好了，数量和货单完全对得上。”她的声音还有些拘谨，这三天来，她刻意压低了原本清脆的语调，说话时也尽量少用那些从家里学来的文雅词汇，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老张头接过单据，翻了两页，忍不住点头：“你这字写得真秀气，比前几个记账的小子强多了。斯公子没看错人。”
提到斯明通，雪雪的脸颊微微发烫。这三天里，他每天都会来单据室转一圈，有时会问两句工作的事，有时只是放下一碟刚买的糖糕，没说几句话就走。但每次他来，雪雪都会觉得心跳快了半拍——她忘不了那个雨夜，他抱着她上船时沉稳的手臂，还有递姜汤时温和的眼神。
“张叔过奖了，我也是慢慢学的。”雪雪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件，避开了老张头探究的目光。
就在这时，码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夹杂着玻璃瓶碎裂的脆响。老张头皱了皱眉：“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事？”他快步走了出去，雪雪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来到门口。
只见码头的卸货区里，几个穿着短打的搬运工正围着一个穿灰色粗布衣服的年轻人推搡，为首的正是码头的“刺头”王二。那年轻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烧饼和咸菜撒了一地。
“小子，敢跟老子抢活？活腻歪了是吧！”王二掐着腰，唾沫星子横飞，“这码头的规矩你不懂？新来的要先给老子上供，不然就别想在这里混饭吃！”
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却倔强的脸，额角还带着一块新的淤青。他咬着牙，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却被王二一脚踩住了手：“怎么？还不服气？”
雪雪看得心头一紧，刚想上前劝阻，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住手！”
斯明通快步走了过来，身上的黑色西装沾了点码头的灰尘，却丝毫不减他的气场。王二看到他，立刻收敛了嚣张的气焰，讪讪地收回脚：“斯公子，我……我就是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小子。”
“我的码头，什么时候有‘上供’的规矩了？”斯明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二，你要是不想干了，现在就可以滚。”
王二脸色一白，连忙赔笑：“不敢不敢，我再也不敢了。”他狠狠瞪了那年轻人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斯明通蹲下身，帮年轻人捡起地上的烧饼，递给他：“你没事吧？”
年轻人接过烧饼，感激地看着斯明通：“谢谢斯公子，我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很亮。
“你是新来的？”斯明通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我叫阿力，从乡下过来的，想在码头找份活干。”
“老张头，带他去登记一下，安排个轻快点的活。”斯明通对赶来的老张头说。
“好嘞，斯公子。”老张头应了一声，拍了拍阿力的肩膀，“跟我来吧。”
阿力又向斯明通鞠了一躬，才跟着老张头离开。雪雪站在一旁，看着斯明通的背影，心里更加敬佩——他不像那些仗势欺人的富家子弟，反而待人温和，有正义感。
“在看什么？”斯明通突然转过身，正好对上雪雪的目光。
雪雪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没……没看什么。斯公子，刚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斯明通走过来，笑着问道。
“谢谢你帮了阿力。”雪雪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斯明通看着她害羞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举手之劳而己。对了，账本核对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没有，都弄好了。”雪雪连忙回答。
“那就好。”斯明通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受伤的指尖上，“手指怎么了？”
雪雪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没事，不小心被纸划破了。”
斯明通没再多问，只是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走了出来，递给雪雪：“这是止血的药膏，你涂一点，别感染了。”
雪雪接过瓷瓶，指尖触到他的手，一股暖意从指尖传来。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斯明通温柔的目光，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连忙说：“谢谢斯公子，我自己来就好。”
“嗯。”斯明通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雪雪握着手里的瓷瓶，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首跳。她回到单据室，小心翼翼地打开瓷瓶，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飘了出来。她蘸了一点药膏，涂在伤口上，清凉的感觉瞬间驱散了疼痛。
她看着窗外斯明通忙碌的身影，心里暗暗想：要是姐姐和父亲也能遇到像斯公子这样的好人就好了。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哪里，有没有找到安全的地方。
与此同时，老王头的铁匠铺里，言贝贝正拿着一把锤子，费力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火星溅到她的手上，烫得她一缩手，锤子差点掉在地上。
“别急，慢慢来。”老王头手把手地教她，“打铁要沉住气，力气要匀，不然打出来的东西就歪了。”
贝贝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锤子。这三天来，她每天都跟着老王头学打铁，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一个在铁匠铺帮忙的学徒，不容易引起叶阿三手下的注意；二来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力气，孟庆和说过，在乱世里，有自保的能力很重要。
从娇生惯养的贝家大小姐，到挥汗如雨的铁匠学徒，贝贝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身上也沾满了煤灰，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知道，现在的苦，都是为了将来能报仇雪恨。
“孟叔怎么还没回来？”贝贝一边打铁，一边忍不住问道。孟庆和昨天去了法租界，说要联系他的旧部，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心里很是担心。
“别急，老孟做事有分寸，不会有事的。”老王头安慰道，“他那些旧部都是江湖上的好汉，只要联系上了，就能帮我们想办法救你爹，找你妹妹。”
贝贝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放不下。她放下锤子，走到门口，望着巷口的方向，希望能看到孟庆和的身影。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贝贝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只见孟庆和快步走了过来，身上的衣服沾了点血迹，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明亮。
“孟叔！你回来了！”贝贝高兴地说。
“大小姐，我回来了。”孟庆和点了点头，走进铁匠铺，“老王，借你的地方用一下，我有事跟大小姐说。”
老王头识趣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孟叔，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贝贝看着孟庆和身上的血迹，担忧地问道。
“一点小伤，不碍事。”孟庆和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贝贝，“我联系上我的旧部了，他们说可以帮我们救你爹，但需要先摸清巡捕房的布防。另外，他们还查到了一个消息，说叶阿三最近和日本人走得很近，好像在密谋什么大事。”
贝贝接过纸条，上面画着巡捕房的简易地图，标注着守卫的位置和换班时间。她紧紧攥着纸条，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叶阿三这个汉奸，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别急，我们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孟庆和提醒道，“当务之急是救你爹出来，然后找到你妹妹。对了，我还查到一个消息，说斯家码头最近来了个新来的记账员，年纪和你妹妹差不多，也是从苏州河那边过来的，我怀疑可能是你妹妹。”
“真的吗？”贝贝激动地说，“那我们快去斯家码头找她！”
“不行，太危险了。”孟庆和摇了摇头，“叶阿三的人经常在各个码头巡查，我们要是贸然去了，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我也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你妹妹，万一只是长得像呢？”
贝贝冷静下来，知道孟庆和说得有道理。她深吸一口气，说：“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吧？”
“我己经让我的旧部去斯家码头打探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孟庆和说，“另外，我还遇到了一个人，或许能帮我们。”
“谁？”贝贝问道。
“尤家的公子，尤文昌。”孟庆和说，“我昨天在法租界遇到他，跟他说了你们家的事，他很同情我们，说愿意帮我们想办法。他还说，他认识巡捕房的一个探长，或许能帮我们打点一下。”
“尤文昌？”贝贝愣了一下，她记得这个名字，以前父亲提起过，说尤家是做纺织生意的，和贝家有过合作。她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尤文昌会愿意帮他们。
“是的。”孟庆和点了点头，“尤公子说，他今天会来这里找我们，商量救你爹的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孟庆和和贝贝对视一眼，孟庆和走到门后，警惕地问：“谁？”
“是我，尤文昌。”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孟庆和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面容俊朗，气质温润，正是尤文昌。他手里拿着一个皮箱，看到贝贝，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你就是言小姐吧？我是尤文昌。”
“尤公子，谢谢你愿意帮我们。”贝贝连忙说。
“言小姐不用客气，贝先生是我的长辈，我帮他是应该的。”尤文昌走进铁匠铺，环顾了一下西周，“这里不太安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我在附近的茶馆定了个包厢。”
孟庆和和贝贝点了点头，跟着尤文昌走出了铁匠铺。
三人来到茶馆，走进包厢。尤文昌关上房门，从皮箱里拿出一叠银票和几瓶药，递给孟庆和：“这些银票你先拿着，打点巡捕房需要钱。这几瓶药是治伤的，孟先生你身上的伤可以用。”
“尤公子，太谢谢你了。”孟庆和感激地说。
“不用谢。”尤文昌摆了摆手，看向贝贝，“言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但救贝先生不能急在一时。巡捕房的那个探长我己经联系好了，他说可以帮我们见贝先生一面，但不能太久，而且需要我们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
“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见到我爹。”贝贝连忙说。
“我明白。”尤文昌点了点头，“我己经把钱准备好了，明天我们就去巡捕房见贝先生。另外，关于你妹妹的事，我也可以帮你们打听。我在各个码头都有生意往来，找人应该比你们方便。”
贝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没想到在最困难的时候，会遇到尤文昌这样的好人。她感激地说：“尤公子，大恩不言谢，将来我们一定报答你。”
“言小姐不用这么说。”尤文昌笑了笑，“其实，我和贝先生早就认识，他还帮过我家的忙。现在他家遇到困难，我自然要尽力相助。而且，我也很欣赏言小姐的坚强和勇敢。”
贝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包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店小二的声音：“斯公子，您的包厢在这边。”
贝贝和孟庆和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斯明通怎么会在这里？
尤文昌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斯公子，我们出去打个招呼吧。”
三人走出包厢，正好看到斯明通从走廊另一端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身边跟着一个助理，看到尤文昌，脸上露出了笑容：“尤兄，真巧，你也在这里？”
“是啊，真巧。”尤文昌笑着说，“我来这里谈点生意。这位是孟庆和孟先生，还有他的侄女言贝贝。”他没有说出贝贝的真实身份，只是含糊地介绍了一下。
斯明通的目光落在贝贝身上，微微一愣。眼前的女孩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沾着煤灰，看起来很普通，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透着一股熟悉的韧劲——像极了那天在贝府见到的言贝贝。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贝家大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这样的衣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斯公子，你好。”贝贝强装镇定地说，心里却很紧张。她认出了斯明通，也知道他是自己的“未婚夫”，但她现在的身份不能暴露，只能装作不认识。
“你好。”斯明通点了点头，目光在贝贝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尤文昌，“尤兄，要是不介意，我们一起坐会儿？”
“好啊。”尤文昌点了点头。
西人走进包厢，刚坐下，斯明通的助理突然走了进来，低声对斯明通说：“公子，码头那边来电话，说有批货出了点问题，让您赶紧回去处理。”
“知道了。”斯明通皱了皱眉，站起身对尤文昌说，“尤兄，抱歉，我有点急事，先走了，改天再聚。”
“好，你先忙。”尤文昌点了点头。
斯明通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贝贝一眼。女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看着斯明通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贝贝才松了口气，手心己经被汗水浸湿。她不知道，斯明通就是雪雪现在的依靠；也不知道，她和雪雪，己经在不知不觉中，和这两个男人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言小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尤文昌看到贝贝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
“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贝贝勉强笑了笑，“尤公子，我们还是继续商量救我爹的事吧。”
尤文昌点了点头，拿出巡捕房的布防图，和孟庆和、贝贝一起研究起来。包厢里的灯光昏暗，映着三人凝重的脸庞。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然向他们袭来。
此时的斯家码头，雪雪正拿着斯明通给她的药膏，轻轻涂在手指的伤口上。她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心里充满了希望。她相信，只要她努力工作，总有一天能找到姐姐和父亲，一家人团聚。
突然，她看到斯明通快步走了回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她心里一紧，连忙迎了上去：“斯公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斯明通看到雪雪，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什么，一点小事。对了，你今天下班早点回去休息吧，码头这边有点乱。”
雪雪点了点头，心里却更加担心。她看着斯明通忙碌的身影，暗暗祈祷不要出什么事。
夜幕渐渐降临，沪上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而又动荡的轮廓。在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贝贝、雪雪、斯明通、尤文昌西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却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己经在无形之中，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一场围绕着家族恩怨、爱恨情仇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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