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钱的喜悦,在丰家的这个夜晚,发酵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对赵秀兰而言,是揣着甜蜜的惶恐。她把那剩下的一百块钱,连同那个装着三块二毛钱的小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塞回了箱底的最深处。她睡觉时都把箱子抵在床边,生怕这笔“巨款”长了腿跑掉。
而对丰建国来说,则是燃烧的雄心。他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儿子白天说的那三件事:厂房的地,更多的帮手,以及一个管账的人。
地和人,他觉得努努力总能办到。但这“账房先生”,却把他给难住了。
在八十年代的农村,一个能把加减乘除算利索的人都算文化人,更别提记账了。村里倒是有个会计,可那是给生产队记工分的,一笔笔都是流水账,哪懂得儿子口中那种复杂的算法。
“要不……去找村小学的张老师问问?”丰建国起了个念头,但随即又自己掐灭了。人家是国家教师,是吃粉笔灰的体面人,怎么可能来给你这个泥瓦厂当兼职?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第二天吃早饭时,丰建国还在为此愁眉不展。赵秀兰一边给双胞胎喂着米糊,一边无意中说起了一件村里的闲话。
“唉,也是可惜了。隔壁下湾村老钱家的那个儿子,叫钱理伟的,听说去年考大学就差了那么几分。多聪明个娃,现在天天在家里看书,也不下地,他爹妈都快愁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丰建国和丰尧几乎同时抬起了头,父子俩对视了一眼。
丰建国心里一动。高中生!这在十里八乡可是顶尖的文化人了!
丰尧则是在脑海中迅速构建出了一个人物画像:一个怀才不遇、心高气傲的落榜青年。这样的人,既有知识基础,又有强烈的、证明自己的欲望。如果引导得当,绝对是现阶段最理想的财务管理者。
“他爹,你想干啥?”赵秀兰看出了丈夫的意图。
“我去请他!”丰建国放下碗筷,当机立断。
“你疯啦?”赵秀兰吓了一跳,“人家是准备考大学的读书人,能来咱这玩泥巴?”
“试试总没坏处!”丰建国心意己决,他拉起丰尧,“大宝,跟我走!”
下湾村离得不远,翻过一道山梁就到。钱家也是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但收拾得比别家都干净。丰建国父子俩到的时候,钱理伟正坐在院里的一棵槐树下,捧着一本发黄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看得入神。
他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秀,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散不去的郁结之气。
“理伟啊,看书呢?”丰建国笑着打招呼。
钱理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到是丰建国,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是丰叔啊。有事吗?”他的语气很平淡,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丰建国有些局促,但还是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所以,叔想请你来我们厂,帮着管管账。你放心,工钱绝对亏不了你!”
听完这番话,钱理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像是觉得荒谬。他放下书,站了起来。
“丰叔,谢谢您看得起我。”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傲气,“我读了十二年书,不是为了回来给一个烧砖瓦的作坊当账房先生的。”
言下之意,你的“厂”,配不上我的“知识”。
一句话,把丰建国噎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就是不甘。
就在气氛陷入尴尬之际,一首安静地站在旁边的丰尧,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稚嫩清脆,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理伟哥哥,你好厉害,能考大学呢!”
这句恭维让钱理伟的脸色稍稍缓和。
丰尧仰着小脸,眨巴着大眼睛,继续问道:“哥哥,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你能教教我吗?”
“你说。”钱理伟对小孩子总算还有些耐心。
“我爸爸说,我们花了二十块钱牛车钱,又用了好多柴火,做了三百二十个模块,卖了一百六十块。然后给了王叔叔和刘阿姨六十块工钱。”丰尧掰着手指,一脸认真地问,“那我家的那个窑,和院子里剩下的那些泥巴,还值多少钱呢?我妈妈说以后要给我买书,那这买书的钱,是该从我爸爸挣的钱里出,还是从我自己的三块二毛钱里出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钱理伟的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他脸上的轻视和傲慢,一点点凝固了。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一下子戳破了乡村账目的那层窗户纸,触及到了现代会计学的核心概念:
成本核算(牛车钱、柴火这些是生产成本)、固定资产折旧(窑的价值)、存货盘点(剩下的泥巴)、利润分配(挣的钱如何划分)、以及……所有者权益(丰尧那三块二毛钱的“技术股”)。
钱理伟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所谓的“泥瓦作坊”,其内在的财务逻辑,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正规!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收入减去支出等于利润”了。
他呆呆地看着丰尧,又看了看一旁同样有些发懵的丰建国。他原以为是丰建国这个大老粗想出来的,可现在看着丰尧那清澈又仿佛藏着什么的眼睛,他第一次对自己固有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一个能提出这种问题的“厂”,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作坊”。
钱理伟心中的那份清高,开始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战、被激发的兴奋感。他学了那么多理论知识,正愁无处施展,现在,一个活生生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企业模型”,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问题很复杂。”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丰建国,眼神彻底变了,带上了郑重,“丰叔,你们的厂子,我想……我需要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丰建国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他听不懂儿子问题的深意,但他看懂了钱理伟态度的转变!
“好!好!随时欢迎你来!”
钱理伟沉吟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不用了解了。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厂里所有的钱和账,都必须由我一个人管,你不能插手。每个月,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账单。”
“没问题!就这么定了!”丰建国一口应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回家的路上,夕阳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大宝,你……你咋想出那么个问题的?”丰建国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丰尧嘿嘿一笑,用早己准备好的说辞回答:“书上看的呀!书上说,开店就要把账算清楚。”
丰建国不再追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人才,是企业发展的基石。现在,他这个小小的“节能灶具厂”,终于有了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解决了“账房先生”这个最核心的难题,丰建国的心彻底定了下来。他攥了攥拳头,目光投向了村委会的方向。
下一步,该去找村支书,谈谈“地”的事了。那,将是另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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