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盘账的日子到了。
夜色渐深，清欢记内却比平日更加明亮——柜台和桌上破天荒地点了两盏油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收工时的松弛气息，反而带着几分隐隐的郑重。
林晚照将最后几枚铜钱串好，沈清言也合上了那本日渐厚重的账册。算盘珠子归位，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响动。
两人对视一眼，竟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如何？”林晚照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沈清言指尖在账册封面上轻轻一点，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弧度，眼中映着跳动的灯火，亮得惊人：“盈余……比我们预想的要多上三成。”
“真的？”林晚照几乎是立刻倾身过去，目光落在账册最后那工整清晰的总数上。那数字算不上多么惊人，但对于一个刚从路边摊挣扎起来、开业仅一月的小食肆而言，己足够令人欣喜若狂。
她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无误，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连日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一扫而空：“太好了！我就说我们的‘莲房鱼包’和‘雪霞羹’肯定能行！”
沈清言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喜悦，眼神也柔和下来，点头道：“菜品新颖，味道也好，自然吸引客人。阿禾送餐勤快，也功不可没。”他总是这样，会将功劳分给每一个人。
“都有功，都有功！”林晚照心情极好，站起身，从柜台下抱出那个沉甸甸的、专门用来存钱的陶罐子。罐子落在桌上，发出沉闷实在的一声“咚”，听着就让人心安。
她将串好的钱和散放的钱都倒了出来，铜钱在桌面上堆成一座小山，灯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泽。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铜锈味，此刻闻起来却比任何香料都更令人愉悦。
“来，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林晚照拿起账册，翻到记录着最初约定的那一页，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你出了本金，又管账目笔墨，还帮着招呼文人客人，理应分三成。”
她说着，便开始手脚利落地数钱，准备分出属于沈清言的那一份。
沈清言见状，眉头微蹙，立刻伸手虚拦了一下：“林姑娘，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店初开业，用钱之处尚多，添置碗碟、采买食材，处处都要银钱。我的那份，不如先留在公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他亲眼见她每日起早贪黑，烟熏火燎，一分一厘地挣来这些辛苦钱。他虽出了些微薄本钱，但自觉所做之事，远不及她辛苦。
林晚照却异常坚持，拨开他的手，继续数钱，头也不抬地说：“那怎么行？说好的就是说好的。开店做生意，信誉最重要，对自己人更要如此。规矩立下了，就不能破。再说了，”
她终于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眼神明亮又坚定，“正因为刚开业，才更要图个吉利。这第一笔分红，意义不一样。拿着，心里踏实，往后干劲更足！”
她语气爽利，带着一种现代人特有的契约精神，还有一种对未来的蓬勃信心，感染着沈清言。
他看着她坚持的眼神，知道拗不过她，只得收回手，无奈地笑了笑：“那便依你。”
林晚照很快将三成利清点出来，推到他面前。铜钱相碰，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
“收好！”她拍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脸上带着轻松又得意的笑，“这可是清欢记的第一桶金！”
沈清言看着面前那堆属于他的铜钱，心中感慨万千。这并非他第一次接触银钱，却是第一次凭借着自己与伙伴的共同努力，获得如此清晰、踏实的一份回报。
他没有立刻收起钱，而是沉默了片刻，才郑重地将钱收入一个早己准备好的旧布袋中。
次日午后，清欢记短暂的清净时光。
沈清言说是要去书坊看看新到的纸笔，出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个细长的棉纸包。
林晚照正和阿禾一起在后院清洗新送来的青菜，准备晚市的用料。见他回来，也只是抬头打了个招呼。
沈清言脚步微顿，似乎在斟酌什么，然后才走到灶房门口，轻声唤道：“林姑娘。”
“嗯？”林晚照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过头。
只见沈清言从那个棉纸包里，取出了一支毛笔。那笔杆呈温润的暗紫色，光泽内敛，笔锋匀称，一看就知不是便宜货色，但也绝非名贵得夸张，正合他们这等小本经营之人使用。
“我看你日前那支笔己快秃了，记账费眼。今日恰好看这支不错，便买下了。”沈清言语气尽量平淡，像是随口一提，但微微紧绷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一丝不自然。他将笔递过来，“你试试是否顺手。”
林晚照愣住了，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来。笔杆触手温滑，笔毫柔软而有弹性，确实比她之前那支杂货摊买的、写着写着就分叉的劣笔不知好了多少。
“这……很贵吧？”她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会特意去买这个。
“用的是昨日分的红利。”沈清言解释道，目光移向别处，“既是用在店中，自然该从我的份子里出。”
林晚照心里顿时明白了。他这是变着法儿地不想占便宜，甚至还将分红用回了店里。她握着那支好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却暖融融的。这人看着闷，心思却细得很。
“谢谢啊，这笔真好用。”她笑道，小心地将笔放在干燥的灶台边上，“等下回记账就能用上了。”
她本以为这事就完了，正转身要继续洗菜，却见沈清言又从那个棉纸包里拿出了一个更小的、扁平的素色木盒。
他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更迟疑了些，耳根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在午后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
“这个……”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将小木盒递了过来，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也是顺路看到的……觉得……或许你用得上。”
林晚照彻底疑惑了，接过那巴掌大的小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根发簪。
簪身是普通的素银，打磨得还算光亮，样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花哨的雕刻，唯独簪头嵌着一小颗润白的珍珠，不大，但光泽柔和，形状圆润，为这朴素的簪子平添了一抹温婉雅致。
这礼物显然超出了“店里用得上”的范畴。
林晚照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她抬头看向沈清言。
沈清言清俊的脸上窘意更明显了些，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解释道：“平日见你……总是用布条或筷子随意绾发，忙碌时便散落下来，碍事也不安全。这簪子朴素，不扎眼，干活时或许能方便些。”
他的理由找得磕磕绊绊，却又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关心。
一旁的阿禾早就好奇地踮着脚看过来，此刻忍不住“哇”了一声，眼睛睁得圆圆的：“好漂亮的簪子！沈先生真会挑！”
被她这么一嚷嚷，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林晚照看着簪子，又看看面前明显有些不自在的书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人，还真是半点不肯欠人情。
她的笑声打破了那层微妙的尴尬。沈清言看向她，似乎有些不解她为何发笑。
“笑你啊，”林晚照大大方方地拿起那根发簪，在脑后比划了一下，眼中笑意未减，“是不是觉得白拿分红心里不踏实，非得立刻换成东西还回来才安心？”
沈清言被说中心事，耳根那点红晕有蔓延到脖颈的趋势，语气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并非如此……只是觉得合用。”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林晚照止住笑，将发簪仔细收回盒子里，语气真诚了许多，“笔我收下，正好店里用。簪子……我也很喜欢，谢谢你了。”
她说得坦荡，沈清言微微松了口气，神情也自然了些。
林晚照收好木盒，想了想，转身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正好，我早上试做了一些新口味的芝麻酥饼，比之前的减了糖，多了些核桃碎，你尝尝看味道如何？若是好，晚市可以限量卖卖看。”
她将油纸包塞给沈清言，算是回礼。一来一往，有来有回，彼此都心安。
沈清言接过，打开油纸包，一股混合着芝麻焦香和坚果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他拿起一块还微温的酥饼咬了一口，酥脆掉渣，香而不腻，核桃碎的加入丰富了口感，确实比之前的版本更耐吃。
“极好。”他点头称赞，这是他一贯言简意赅的评价，但眼神里的认可做不了假。
两人之间那点似有若无的羞涩和客气，在这一递一接、一评一尝之间，悄然化为了更深的默契。
傍晚，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两人并未立刻收拾打烊。
桌上铺着沈清言白日里新买的、质地稍好一些的宣纸，旁边放着那支新毛笔和林晚照那本宝贝的、写满各种食材笔记和菜谱构想的旧本子。
灯花噼啪爆了一下。
林晚照研墨，沈清言执笔。
“眼下生意是稳住了，但也不能一首靠着现在这几样招牌菜。”林晚照开口，谈起正事，她眼神变得专注，“我想着，接下来得陆续推些新东西。系统……嗯，我那本古籍菜谱里，还有好几道适合夏秋的菜式，可以试着复原。”
沈清言颔首，笔尖蘸饱墨汁：“有理。亦可应和时节。眼下暑气未全消，可继续推些清凉解暑的羹汤饮子。待入秋后，便可循序渐进，增添些温润滋补的款式。”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的上方工整写下“清欢记后续经营规划”几个字。
“碗碟确实该添置一些了，”林晚照想起这个就头疼，“今天差点又因为碗不够用，让客人等了好久。”
“此事我明日便去办。”沈清言记下“添购餐具”，并在后面画了个圈，表示重点。
“阿禾是不是也该给她稍微涨点工钱了？”林晚照想了想，“小姑娘跑前跑后，特别勤快，也该奖励奖励。”
沈清言笔下顿了顿，抬头看她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赞许，随即点头：“应当的。”然后在纸上写下“调整阿禾酬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昏黄的灯火，将能想到的琐碎事项一一提出、讨论、记录。从菜品创新到食材采购，从器具添置到人员安排，甚至还想到了等天气再凉快些，是否能在门口支个小摊，专卖些方便带走的小点心，多吸引些过路客。
这些规划或许还不够长远宏大，甚至有些琐碎，但每一条都脚踏实地，关乎清欢记每一天的呼吸与生长。
墨迹在纸上一行行铺展开来，如同他们眼前渐渐清晰的未来图景。
窗外夜色浓郁，虫鸣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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