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糖豆的困惑
萧远离家后的日子，萧家小院似乎一下子空阔了许多。那份因离别而生的空落感，如同秋日清晨的薄雾，需要好几天才能被日常的忙碌和琐碎渐渐驱散。田里的稻谷熟了，金灿灿地铺满了田野，收割的时节到了，这桩一年中顶顶要紧的大事，将全家人的心神都牢牢地拴在了土地上。
开镰那天，天还没亮透，萧铁柱就带着萧峰、萧霆和萧霖下了地。柳氏和糖豆也早早起来，柳氏在灶房准备一天要送到地头的饭菜和茶水，糖豆则帮着递柴火、看锅灶，小脸上满是认真。空气中弥漫着新米蒸煮的香气和柴火的味道，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少了萧远在一旁帮忙的身影，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收割是繁重而喜悦的。男人们在地里挥汗如雨，镰刀挥舞，稻穗成片倒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大地丰收的吟唱。柳氏和糖豆将饭菜送到地头，看着堆成小山的稻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糖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收割过的田里捡拾掉落的稻穗，小小的身影在金色的田野里忙碌着，心里充满了收获的快乐。
忙碌冲淡了思念，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每到傍晚，一家人围坐在堂屋吃饭时，那张空着的凳子，总会无声地提醒着大家，远在县城的亲人。
这天晚上，秋月皎洁，清辉透过新糊的窗纸，将屋内映照得朦朦胧胧。忙碌了一天的家人都早早歇下了。萧铁柱和萧峰他们累得沾枕头就着，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柳氏在油灯下缝补着白天被稻茬划破的衣裳，糖豆则偎在母亲身边，摆弄着二哥离家前给她做的一个小巧的九连环，玩得有些心不在焉。
玩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无聊，放下九连环，爬下炕，蹬蹬蹬跑到里屋那个属于她的小木箱前。箱子是萧霆用盖房剩下的木料给她打的，虽然粗糙，却是她珍藏所有“宝贝”的秘密基地。她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她的小布娃娃、彩色的碎布头、漂亮的石头和羽毛，还有二哥送她的识字本和那本《山海经》图册。
她的目光在箱子里逡巡着，最后落在箱子最底层，一个用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包袱上。她知道，那里面是娘亲说的，她“小时候”的东西。
她轻轻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却保存得极好的小婴儿衣物。最上面，是一块颜色己经不那么鲜艳，但质地异常柔软、边缘绣着一圈精致奇异的淡蓝色兰草图案的襁褓布片。那兰草的绣工极为繁复生动，不像村里妇人惯常绣的梅花、荷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雅和……陌生。
糖豆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那块柔软的旧布，指尖划过那微微凸起的丝线绣纹。月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那些兰草图案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忽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上糖豆的心头。
那不是回忆，因为她对婴儿时期毫无记忆。那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模糊的熟悉感。仿佛这柔软的触感，这淡雅的蓝色，这舒展的兰草叶片，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无数次地包裹过她，陪伴过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安宁，伴随着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切存在的忧伤，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过她小小的心田。
她的小手停顿在襁褓上，怔怔地出神。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想要靠近却又无法触及的遥远感觉。
“怎么了，晴天？”柳氏缝完最后一针，抬起头，看到女儿捧着那块旧襁褓发呆，柔声问道。
糖豆抬起头，月光下，她的小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迷茫和困惑。她指着襁褓上的兰草图案，小声问：“…娘…这个…花花…是谁绣的呀？”
柳氏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她强自镇定，放下针线，走到女儿身边，接过那块襁褓，指尖也微微有些颤抖。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哦，这个啊……娘捡到你的时候，你就裹着这个呢。这上面的花儿，娘也不知道是谁绣的。”
“捡到……我？”糖豆眨着大眼睛，这个说法她从小就知道，但此刻，对着这块似乎藏着秘密的布，她第一次产生了追问的念头，“…娘…在哪里…捡到糖豆的呀？”
柳氏将女儿搂进怀里，借着月光，看着她纯净无邪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她早就知道，女儿总有一天会问得更仔细。她深吸一口气，用早就准备好的、最简单也最不会引起怀疑的说法回答：“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下着好大的雪，冷得很。娘和你爹路过，听见有娃娃哭，就把你抱回来了。”她轻轻抚摸着襁褓，“这块布，当时就包着你，可能是……可能是你原来的家人，留给你的吧。”
“原来的……家人？”糖豆重复着这个词，小眉头微微蹙起。她看看襁褓，又看看母亲温柔却似乎有些闪烁的眼睛，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她伸出小手，再次摸了摸那兰草，喃喃道：“…这个花花…糖豆…好像…见过……”
柳氏心中大惊，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是更紧地搂住女儿，语气愈发轻柔：“傻孩子，你那时候才丁点大，哪里会记得。许是这花儿好看，你梦里见过相似的罢。”她迅速将襁褓重新包好，放回木箱底层，盖上箱盖，仿佛要将那突如其来的忧伤和疑问也一并封存起来。
“好了，乖囡，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柳氏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一片朦胧的月光中。她抱着糖豆回到炕上，轻轻拍着她的背，“明天还要跟娘一起去捡稻穗呢，睡吧。”
糖豆依偎在母亲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方才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和忧伤，如同夜露般，在母爱的暖意下，渐渐蒸发消散了。她打了个小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然而，柳氏却久久无法入睡。她借着月光，凝视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心中波澜起伏。女儿今日的反应，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她一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希望糖豆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可那块显然来历不凡的襁褓，女儿日益增长的灵性，都像无声的提醒，告诉她，有些东西，或许终究是瞒不住的。
“他爹……”她轻声唤了唤身边的丈夫。
萧铁柱其实也没睡着，他翻过身，在黑暗中低声道：“孩子大了，总会问的。咱就按商量好的说。别的，顺其自然吧。”
柳氏叹了口气，将女儿往怀里又拢了拢。是啊，顺其自然。只要女儿平安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是，今夜女儿触摸襁褓时那迷茫的眼神，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隐隐感到，命运的波澜，或许并不会永远这般平静。
窗外，秋虫唧唧，月光如水。一块小小的、绣着异乡兰草的旧布片，如同一个无声的谶语，在这个平静的秋夜，于糖豆纯净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关于“来源”的微小石子。涟漪虽轻，却己荡开。沉睡的女孩并不知道，关于她是谁、从何处来的疑问，己悄然埋下了种子，只待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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