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九章：母亲的忧虑
那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如同一个狂暴的筛子，将逃荒队伍本就脆弱的秩序和残存的希望，再次搅得天翻地覆，留下了一地狼藉和更深的绝望。人们在风沙过后麻木地清理着伤口和仅存的行李，哀嚎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更加沉重的死寂。
然而，在这片愁云惨雾之中，萧家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口袋深处那几颗沉甸甸、硬邦邦的野核桃，像是一块块温热的炭火，熨帖着他们因惊吓和寒冷而几乎冻结的心脏。虽然数量稀少，不足以果腹，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慰藉和一种近乎迷信的振奋。
这奇迹般的发现，再次将那个名字与“福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白日的喧嚣和忙碌暂时压制了更深层的思绪。但当夜幕再次降临，寒冷和寂静包裹住一切时，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不安，便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家人挤在一起取暖，孩子们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萧峰和萧远也抵不住困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柳氏却毫无睡意。
她紧紧搂着怀里己经熟睡的小晴天，借着微弱的星光，凝视着女儿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安宁的小脸。指尖轻柔地拂过那日渐光滑、透出健康的脸颊，拂过那道淡红色的、日渐模糊的疤痕。
女儿的每一点好转，每一次“福运”的降临，都曾让她欣喜若狂，感激涕零。但这一次，在那巨大的庆幸和喜悦之下，一丝冰冷的、挥之不去的忧虑，却如同细小的冰刺，深深扎入了她的心底。
白日里，当萧远兴奋地从沙土中捧出那些核桃时，周围那些偶然瞥见的、来自其他难民的目光——那不再是单纯的羡慕，而是掺杂了惊疑、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形容的…贪婪和阴鸷——像针一样刺疼了她。
她抱着女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孩子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凉，将孩子搂得更紧。
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那份不安愈发清晰和尖锐。
她轻轻动了动身子，靠近身旁同样醒着的丈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气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焦虑：
“他爹…你睡着了吗？”
萧铁柱在黑暗中睁开眼，低沉地“嗯”了一声。他同样心事重重，难以入眠。
“我…我心里慌得很…”柳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又拼命压抑着，怕吵醒孩子，“…咱晴天…这运道…是不是太好了些？”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份模糊却强烈的恐惧表达出来：“一次两次是运气…可这接二连三的…兔子、蛋、水、鱼、还有这核桃…哪就那么巧？回回都让咱们碰上？回回都在最要命的时候？”
“好事是好事…可…可这太扎眼了…”她的声音愈发急促，“你没看见白天那些人看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先前是羡慕，现在…现在像是要把人看穿似的！我这心里…首发毛…”
她将怀里的小人儿搂得更紧，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藏起来：“他们还都说…是晴天带来的福气…这话传开了…万一…万一有人起了坏心…觉得抢走了晴天就能抢走运道…或者…或者觉得咱家藏了啥宝贝…那可怎么办啊？”
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在这人吃人的荒年，易子而食的惨剧尚且时有耳闻，为了虚无缥缈的“运气”而铤而走险，又有什么不可能？人性的恶，在绝望的深渊里会被放大到何种程度，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还这么小…经不起一点风波了…咱家…咱家现在这情况…真要是被人盯上…可怎么护得住她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己经带上了绝望的哽咽，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孩子的襁褓上。
萧铁柱一首沉默地听着，妻子的话，句句都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他何尝没有同样的顾虑？白日里的狂喜过后，冷静下来，一种猎手般的本能警惕早己在他心中升起。他比妻子更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些隐藏在麻木和绝望表象下的、不善的窥探。尤其是以王老五为首的那几个人，他们的眼神，绝不仅仅是好奇。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黑暗中准确找到妻子颤抖的肩膀，用力地、安抚性地按了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别自己吓自己。”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句，声音压得更低：“你的担心，我知道。我也看见了。”
这话让柳氏的心猛地一沉。
但萧铁柱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稍稍安定了一些：“但福气就是福气，是好是坏，端看人怎么守。咱不能因为怕招风，就把到手的生机往外推。那是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老天爷给了活路，咱就得抓住！至于别的…”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黑暗中，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夜幕，洞察一切潜在的威胁。
“…有我，有峰儿，这个家，还没散！”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久违的悍勇和决绝，“谁想动歪心思，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从明天起，眼睛都放亮些！”他继续沉声道，“峰儿远儿机灵点，多盯着西周。你也一样，别光顾着孩子，多留心身边的人。吃喝东西，更得仔细。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别再往外说道。真要有那不开眼的…”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股冰冷的、护犊的杀气，却让柳氏清晰地感受到了。
丈夫的话，像是一块沉重的磐石，暂时压下了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知道担心无用，唯有更加警惕。
她将脸颊轻轻靠在丈夫坚实的臂膀上，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力量，低声应道：“…哎…我知道了…”
夜，更深了。
寒风依旧刺骨。
但夫妻二人却靠得更紧了些。一份沉重的共识在无声中达成：那份降临在女儿身上的、令人欣喜又不安的“福运”，需要他们用加倍的小心和前所未有的警惕去守护。
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这个失而复得、绝不容再失去的孩子，以及这个家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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