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母亲的欣慰
深秋的午后，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煦而澄澈，如同滤过的琥珀，静静地流淌在萧家焕然一新的院落里。空气中弥漫着新收稻草的清香、泥土的微腥以及灶膛里煨着的红薯散发出的丝丝甜香，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农家秋日的、安宁而丰足的气息。
修葺一新的房屋，在阳光下显出一种质朴而稳固的气派。厚实平整的土墙，厚厚苫盖的茅顶，新糊的窗纸映着明亮的光。院子里，鸡群在角落悠闲地啄食，猪圈里肥猪满足地哼哼，菜畦里晚熟的菜蔬依旧青翠。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踏实过日子的兴旺气象。
柳氏坐在门槛旁的小木凳上，就着明亮的秋阳，缝补着一件萧峰的旧衣。针脚细密而匀称，这是她操劳了半生的手上练就的功夫。她偶尔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掠过眼前的一切，看着这个被她用汗水和心血一点点擦拭、填充、温暖起来的家。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院子角落，那个正小心翼翼端着小木碗，给鸡喂食的小小身影上。
是晴天。
小丫头穿着暖和的夹袄，头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小揪，小脸蛋白里透红，像只熟透的苹果。她喂鸡的动作己经很是熟练，嘴里还模仿着母亲平日“咕咕咕”的呼唤声，虽然奶声奶气，却像模像样。阳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快乐的侧影，浑身洋溢着被精心呵护、无忧无虑长大的孩童所特有的鲜活生气。
看着女儿，柳氏的心尖就像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涌上一股酸酸甜甜的暖流。她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健康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女儿，与记忆中那个蜷缩在荒草沟里、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几乎被判定为“丧门星”丢弃的小可怜联系在一起。
那时的绝望、恐惧、冰冷…仿佛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她的目光微微移开，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逃荒路。烈日灼烤着龟裂的大地，风卷起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丈夫佝偻着背，拉着破烂的板车，车上堆着全部家当和年幼的萧霆、萧霖。萧峰和萧远跟在车后，步履蹒跚，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她自己则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底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对怀中孩子能否活下来的巨大恐惧。
饿，刻骨铭心的饿。树皮、草根、观音土…能塞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塞进去了，只为吊着一口气。渴，喉咙里像有火在烧，看到一点泥洼水都像看到救命稻草。
冷，寒夜刺骨的冷。一家人挤在一起，裹着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棉絮，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听着荒野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心惊胆战。
还有那些冷漠、戒备、甚至充满敌意的目光…每一次乞讨，每一次想靠近村落，都可能被驱赶，被呵斥…
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柳氏有时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每一天，都像是在地狱的边缘挣扎，全凭着一股“要活下去”的本能硬撑。
针尖不小心刺了一下手指，轻微的痛感将柳氏从沉重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她低下头，看着指尖沁出的细小血珠，又抬头看向眼前。
院子里，丈夫萧铁柱正拿着斧头，熟练地劈着柴火，动作沉稳有力。那个曾经被生活压弯了腰、眼中只剩下疲惫的汉子，如今脊梁重新挺首，眼神里有了安定和希望的光芒。
想到大儿子萧峰，此刻或许正穿行在山林间，追踪猎物的踪迹。他不再是那个饿得皮包骨头、眼神怯懦的少年，而成了一个高大结实、勇敢担当、能凭本事养活家人的可靠青年。他甚至为了这个家，默默地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压后…
想到二儿子萧远，此刻正在镇上的铺子里，忙碌而认真地学着生意经络。那个曾经只能眼巴巴看着别家孩子上学堂的少年，凭借着自己的刻苦和一点机遇，竟然真的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还有膝下绕欢的萧霆、萧霖，也都健康活泼地成长着…
这个家，不再是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而是真正成了一棵扎根于土壤、抽枝散叶、日益茁壮的大树。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柳氏心里清清楚楚。
是靠丈夫起早贪黑、沉默而坚韧的劳作，一锄头一锄头垦出的荒地，一斧头一斧头劈出的柴火，一凿子一凿子修好的屋舍。
是靠儿子们日渐宽厚的肩膀和从不叫苦的付出。
是靠全家人的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是靠那点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和互相关爱扶持的温暖。
当然，还有那个孩子…那个被他们从死亡线上抢回来、取名“晴天”的孩子。她的到来，仿佛真的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上空的阴霾，带来了无尽的生机与盼头。她是这个家所有苦难与救赎的象征，是所有努力与希望的结晶。
眼眶，不由自主地了。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看到硕果累累时，那种无法言喻的、饱含欣慰与幸福的泪水。
过去的苦，没有白吃。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都有了最值得的回报。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唤道：“晴天，来。”
小晴天闻声，立刻放下小木碗，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奔过来，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仰起小脸，甜甜地叫了一声：“娘！”
柳氏紧紧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她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柔软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心中那片曾被苦难冰封的角落，如今己春暖花开，充满了平静而强大的力量。
日子，终于是熬出来了。而且，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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