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糖豆与晴天
深秋的寒意,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师,用清冷的笔触,为河口镇的山川田野染上了一层萧瑟而庄严的金黄与赭石色。灾后的土地,在短暂的喘息后,开始孕育着来年的希望。人们收敛起劫后余生的惶然,重新投入到冬日的劳作与筹谋中,为下一个春天积蓄力量。
萧家的小院,在这场大旱的洗礼后,非但没有凋敝,反而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坚韧。粮缸虽空,人心却满;房屋虽简,希望却亮。那份关于未来的蓝图,如同暗夜中的北斗,为全家人指明了清晰而坚定的方向。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为那个共同的愿景,默默耕耘,踏实前行。
日子,在清贫却充满盼头的节奏中,平稳地流淌。
午后,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堂屋的地面上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斑。柳氏坐在光晕里,就着亮光,缝补着一件小晴天的棉袄。针线在她指间娴熟地穿梭,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簌簌”声。
小晴天则伏在一旁的小矮桌上,神情专注。她面前摊着二哥萧远上次回家时,用省下的工钱给她买的一本最便宜的、印着粗糙图画的蒙学小册子和一小块珍贵的石黛(类似石墨)。她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蘸着水,小心翼翼地在石板上临摹着册子上简单的字符“人”、“口”、“手”。她的动作还很笨拙,笔画歪歪扭扭,小脸却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伟业。
阳光洒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红润的小嘴微微噘起,时不时发出极轻的、模仿诵读的气音。
柳氏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中便盈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欣慰。女儿这份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好学,是她艰辛生活中最甜蜜的犒赏。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带沙哑的说笑声。是邻居陈婆和栓子来了。陈婆提着一小篮刚挖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冬笋,栓子则跟在奶奶身后,手里拿着个草编的蛐蛐笼。
“柳家妹子,忙着呢?”陈婆笑着迈进院子,“后山竹林冒了点笋子,给你拿些尝个鲜。”
“哎哟,陈婆婆,您太客气了!快屋里坐!”柳氏连忙放下针线,起身相迎,接过篮子,连声道谢。
小晴天也被惊动了,抬起头,看到栓子,眼睛一亮,放下小木棍,高兴地喊了一声:“…栓子哥!”
两个孩子很快凑到了一起,头碰头地看着那只草蛐蛐。
陈婆在柳氏搬来的小凳上坐下,看着小晴天,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瞧瞧咱晴天,越发水灵了!这小模样,真招人疼!还学写字呢?真是个伶俐丫头!”
柳氏笑着给陈婆倒水:“瞎画着玩呢,她二哥教的。”
陈婆感慨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像是说起一件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秘辛:“说起来…真是造化啊!妹子你还记不记得刚来那会儿?这孩子瘦得跟个小猫崽似的,哭都哭不出声,小名儿叫…叫啥来着?豆子?糖豆?哎呦,那时候可真让人揪心…”
“糖豆”这两个字,如同两颗被岁月磨去了棱角的小石子,从记忆的深潭中被偶然捞起,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投掷在空气中。
柳氏穿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曾经承载了太多苦难、绝望与卑微的名字,己经太久太久没有人提起,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己经忘却。
她下意识地、有些紧张地看向女儿。
小晴天正和栓子研究蛐蛐笼,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她的小脑袋歪了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仿佛在脑海里检索一个极其陌生、毫无意义的音节。那茫然只持续了一瞬,便消散无踪。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栓子手里那只“活”了的草蛐蛐完全吸引了过去,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
她没有回应,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那个名字,那个符号,那个曾经与她血肉相连、代表着她最初被遗弃、被视作不祥的印记,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己然彻底失效。它无法在她被爱充盈的内心世界里,激起任何涟漪。
她,完完全全、从内到外地,认同自己是“萧晴天”——爹爹娘亲的女儿,哥哥们的妹妹,这个温暖家庭里被珍视的小宝贝。
柳氏看着女儿毫无异样的反应,心中那根瞬间绷紧的弦,悄然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释然,席卷了她的心房。她忽然明白,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是真的过去了。它被深深地埋葬在了时光的底层,再也无法伤害到她的孩子。
她笑了笑,语气平静而自然,对陈婆说:“是啊,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孩子小,不记事儿。现在啊,就知道叫晴天。”
陈婆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晴天好!这名字敞亮!人如其名,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
又说笑了几句,陈婆便带着栓子告辞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阳光依旧温暖,女儿依旧在快乐地玩耍。
柳氏重新拿起针线,却久久没有落下。她望着女儿活泼灵动的身影,眼眶微微发热。
“糖豆”…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刺骨的寒风、荒芜的沟壑、冰冷的绝望、胡家人的恶语、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以及她作为母亲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与不舍…所有的一切,都真的结束了。
它们被后来的温暖、呵护、坚韧、汗水、团结、善意以及这个家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希望与尊严,彻底覆盖、消化、超越了。
那个名字,没能定义这个孩子。而这个家,用爱与行动,重新赋予了她一个充满光明与希望的名字——晴天。
这不是遗忘,而是真正的超越与告别。
小晴天玩累了,跑回母亲身边,依偎进她温暖的怀里,仰起小脸,甜甜地叫了一声:“娘!”
柳氏紧紧抱住女儿,将脸贴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有些哽咽,却充满了无比坚定的力量:“哎!娘的乖晴天…”
从此,世间再无“糖豆”,唯有萧家女,名晴天。
痛苦的过去,彻底终结。光明的未来,正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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