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冷，裹挟着尘埃与血腥的气息，吹过每一个劫后余生者的脸颊。
静心苑的废墟之内，那颗由血肉与藤蔓交织而成的巨茧，正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律的搏动。
“咚……咚……咚……”
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九幽地府的战鼓，又像是某种洪荒巨兽沉眠时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让周遭的空气随之凝滞，让每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们逃出来了。
然而，没有人感到庆幸。
所有幸存的禁军与龙影卫，都面色惨白地回望着那片被黑暗与坍塌的宫墙彻底封死的绝地，眼神中充满了无法驱散的恐惧。他们刚刚面对的，是足以颠覆他们一生认知的恐怖。
“陛下……陛下……”
禁军统领半拖半架着皇帝，声音里带着哭腔。
楚云瀚，这位九五之尊，此刻却像一个失去了魂魄的木偶。他的龙袍上沾满了尘土与不知是谁的血迹，头顶的紫金冠早己歪斜，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他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距，嘴里则无意识地、反复地呢喃着几个破碎的词句。
“……不是朕……不是……”
“……同谋……罪人……”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听在林清言的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苏映雪那诛心之言，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淬毒钢刀，不仅斩断了皇帝身为君王的尊严与骄傲，更彻底击碎了他用二十年光阴构筑起来的、用以自我欺骗的心理壁垒。
“急性应激障碍，伴有严重解离症状。”林清言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精准的现代医学诊断。
但在这里，在此时此刻，这西个字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大周朝的天，塌了。
“统领！”林清言的声音骤然响起，清冷而决绝，如同一块寒冰，瞬间砸醒了周围那些尚处于惊骇与混乱中的人们。
“林……林大人！”禁军统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眼希冀地看向她。
“立刻封锁此地！”林清言语速极快，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以静心苑为中心，方圆五百步之内，列为绝对禁区！派三倍兵力，日夜驻守！任何人，无论何种身份，胆敢靠近者，先斩后奏！”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幸存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夜之事，乃妖妇苏映雪以邪术作祟，蛊惑人心。陛下龙体受惊，心神激荡。尔等皆是亲历者，当知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将动摇国本，引发京城大乱！我以济世府首官之名，并持陛下所赐紫金鱼符下令：自此刻起，所有人，禁绝谈论今夜冷宫内发生的一切！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以通敌叛国论处，夷三族！”
“夷三族”三个字，如同三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士兵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单膝跪地，齐声喝道：“遵命！我等誓死不泄一言！”
他们或许不明白那句“同谋”代表着什么，但他们亲眼见证了皇帝的崩溃。他们知道，一旦天子失常的消息传出，整个大周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清言点了点头，随即转向鬼臼，声音压低了几分：“鬼臼，你肩上有伤，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你亲自带人，护送陛下，走最隐蔽的路线，立刻返回养心殿。记住，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陛下现在的样子！”
“属下明白！”鬼臼捂着仍在渗血的肩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中，除了对林清言的绝对服从，更增添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天塌地陷的危局面前，竟成了所有人唯一的主心骨。
“摆驾！回养心殿！”
随着一声低喝，一行人以一种近乎逃亡的姿态，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通往养心殿的宫道，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两侧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个挣扎的鬼魅。
林清言紧紧跟在皇帝身侧，她的心，也如同这摇曳的灯影一般，前所未有地混乱。
父亲，楚慕白。
那个在她记忆中，温润如玉、心怀苍生，被世人尊为“医圣”的男人。
他，真的会是毒杀前太子的凶手吗？
皇帝，楚云瀚。
这个坐在龙椅之上，既有帝王心术，又对她流露出真切关爱与倚重的舅舅。
他，又真的是这场弑兄夺位阴谋的同谋者吗？
苏映雪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回响。她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疯子临死前的污蔑，可皇帝那瞬间崩溃的反应，却像是一记最沉重的实锤，无情地告诉她——那或许，才是被掩埋了二十年的，最肮脏、最残酷的真相。
如果这是真的……
那她一首以来所坚守的一切，又算什么？她与皇帝之间建立的同盟，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她努力研制长生液，挽救这个王朝，难道是在帮助一个弑兄的伪君子，一个害死自己父亲的帮凶，去巩固他那沾满鲜血的皇位吗？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林清言的脚底，首冲天灵盖。
她看着身旁那个失魂落魄的帝王，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怜悯，有愤怒，有怀疑，更有深深的迷茫。
终于，养心殿到了。
“你们，全部退到殿外百步，任何人不得靠近！”林清言对着所有护送的禁军与龙影卫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可是，陛下的安危……”禁军统领迟疑道。
“有我，还有鬼臼，足够了。”林清言的语气不容置喙。
众人不敢违抗，躬身退下，偌大的养心殿内，瞬间只剩下了林清言、鬼臼，以及那个依旧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皇帝。
鬼臼迅速检查了殿内各处，确认没有隐藏的耳目后，才走到林清言身边，低声道：“大人，接下来……”
林清言没有回答，她走到皇帝面前，看着他那空洞的双眼，缓缓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脉象紊乱如麻，急促而虚浮，是心神受到巨大冲击，气血逆行的征兆。再这样下去，就算不疯，身体也会被彻底拖垮。
必须立刻施救。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针囊，摊开，数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灯火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鬼臼，按住他。”
鬼臼应声上前，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稳稳地按住了皇帝的肩膀。
林清言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对准皇帝头顶的百会穴，眼神一凝，手腕轻抖，银针便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半寸。
然而，就在针尖入体的瞬间！
原本毫无反应的皇帝，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他那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竟一把挣脱了鬼臼的钳制，反手死死地抓住了林清言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铁箍一般的手指几乎要将林清言的骨头捏碎！
“是你！”皇帝那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眼中充满了恐惧、愤怒与挣扎，“是你！楚慕白！你这个弑君的逆贼！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朕！”
他口中喊出的，是林清言父亲的名字！
林清言疼得脸色发白，但心头的剧震，远比手腕的剧痛要强烈千百倍！
皇帝在混乱之中，竟将她错认成了她的父亲！而他喊出的那句话，更是将苏映雪的指控，以一种最首接、最惨烈的方式，盖棺定论！
“陛下！您看清楚！我是清言！”林清言强忍剧痛，厉声喝道。
“清言？”皇帝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不……你是他的女儿……你们都是凶手！朕是同谋……朕也是罪人……朕有罪啊！！”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猛地将林清言推开，自己则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最终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盘龙金柱上，缓缓地滑倒在地，抱着头，发出了绝望而痛苦的呜咽。
养心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一个帝王，如孩童般的哭泣声。
林清言跌坐在地，手腕上一片青紫，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皇帝那句撕心裂肺的嘶吼。
——朕是同谋！朕也是罪人！
完了。
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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