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冬。** 北京城边缘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寒气像浸了冰水的抹布，死死捂在每一寸墙壁上。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屋顶，灯丝苟延残喘地发出嘶嘶微响，勉强照亮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许大茂。
曾经在西合院里也算个人物的许大茂，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裹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破棉絮里。肺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痛苦的呼哧声，每一次呼气都扯得五脏六腑生疼。高烧让他的意识在滚烫的熔浆里浮沉，眼前晃动的不是那盏昏暗的灯，而是走马灯似的、破碎而清晰的前世光影：
是傻柱那双喷着火、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眼睛——因为他偷了食堂的肉，还栽赃给傻柱，害得傻柱差点丢了饭碗。
是秦淮茹那张被生活压榨得蜡黄、带着绝望和怨毒的脸——他利用她的困境，一次次用仨瓜俩枣换取她的难堪，甚至在她最无助时落井下石。
是娄晓娥……那张清丽温婉的脸，在他卑劣的构陷和举报下，瞬间褪尽血色，变得灰败绝望。他为了撇清关系往上爬，亲手把她和她那成分不好的家庭推进了深渊。她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空洞得像口枯井，里面没有恨，只有彻底的死寂和冰冷。
是父亲临终前浑浊的泪，是母亲失望的叹息，是全院邻居指指点点的鄙夷，是众叛亲离后，独自一人蜷缩在黑暗里的死寂……
算计了一辈子，钻营了一辈子，像条毒蛇一样攀附、撕咬。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一场空！只有这蚀骨的病痛，只有这挥之不去的悔恨，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最后的意识。他张了张嘴，想喊，想道歉，想抓住点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腥甜的铁锈味涌了上来。
“晓娥……柱子……我……” 破碎的音节卡在喉咙深处，比窗外的北风还轻，无人听见。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身体弓得像只煮熟的虾，肺叶仿佛要炸开。一口带着泡沫的暗红液体喷在冰冷的枕巾上，开出一朵绝望的花。
灯丝“滋”地一声，彻底断了。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轰然落下，吞没了一切光影、声响和温度。最后一点意识沉入冰冷的虚无。
……
**“许大茂！许大茂！醒醒！日上三竿了还挺尸呢？！”**
一个粗粝、熟悉、带着浓浓京腔和不耐烦的嗓门像把钝锤子，猛地凿进许大茂混沌的黑暗里。
谁？谁在叫他？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刺目的光线扎进来，带着一股……久违的、鲜活的生活气息？不是出租屋那阴冷发霉的味儿，而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蜂窝煤燃烧的烟火气，混合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残留的微香，还有……阳光晒在棉被上的暖烘烘的味道。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刷着半截绿漆、有些斑驳掉皮的墙壁，墙上挂着那幅印着“工业学大庆”的旧年画。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白纸，此刻被阳光映得亮堂堂。窗外，清晰地传来隔壁小孩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还有谁家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样板戏的唱腔……
这……这是……
他像被电击般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伸出枯瘦的手——不，不是枯瘦！这只手虽然算不得多健壮，但皮肤紧致，带着属于年轻人的力量感！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颧骨还在，但绝不是病入膏肓时的嶙峋凹陷！
“1975年……红星轧钢厂……西合院……” 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念头，带着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像疯了一样扑向床边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橱，一把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一张印着“红星轧钢厂”抬头的信纸，落款日期：**1975年3月17日**。
“轰——！”
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汹涌的记忆洪流淹没。1975年！真的是1975年初春！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起点！娄晓娥家……抄家就在这几天！具体是哪天？记忆混乱而模糊，但那份急迫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床，脚下一软差点摔倒。顾不上穿好棉袄，只胡乱扯过搭在椅子背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涤卡外套套在身上，连纽扣都扣得歪歪扭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门，西合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扑面而来。
阳光正好，照在青砖墁地的院子里，反射着微光。水龙头边，叁大爷阎埠贵正拿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刷牙，满嘴泡沫。西厢房门口，贾张氏那张刻薄的脸正探出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又在算计谁。空气中飘着棒子面粥的香气，是秦淮茹家传出来的……
“哟！许大茂，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起这么早？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儿，又憋什么坏水呢？” 贾张氏那尖酸刻薄的调门儿像根针，刺得许大茂一个激灵。
他根本没心思搭理她！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中院、前院。没有！没有娄晓娥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晚了？己经回去了？！
“晓娥呢？！看见晓娥了吗？！” 他猛地抓住刚从公共厕所出来的阎解成，声音嘶哑急迫，眼神像要吃人。
阎解成被他吓一跳，没好气地甩开手：“有病啊你！大清早的！娄晓娥？刚看她推着自行车出门了，说是回家拿点东西……喂！许大茂！你跑什么！”
许大茂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铮”地一声断了！回家！拿东西！就是今天！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西合院大门冲去，撞得刚进门的于莉一个趔趄，骂声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让开！都让开！” 他嘶吼着，肺里火辣辣地疼，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不敢停！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前世娄晓娥家被抄后的惨状——打砸抢掠，人被抓走，家破人亡……一幕幕在他眼前疯狂闪现。他欠她的！他欠她一条命！不，不止一条命！
胡同口！就在胡同口！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穿着半旧的蓝色列宁装，推着那辆二六的凤凰自行车，正低头准备跨上去，朝着那个即将吞噬她的家的方向骑去！
“娄晓娥——！！！” 许大茂爆发出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凄厉呼喊，那声音撕裂了清晨胡同的宁静，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头疯牛一样冲了过去，在娄晓娥惊愕地回头、自行车即将蹬出去的瞬间，整个人狠狠地扑了上去！
“哐当！” 自行车被他撞倒在地。
“啊！” 娄晓娥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煞白和茫然。她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头发蓬乱、眼睛赤红、喘得像破风箱的男人——许大茂？他疯了？！
许大茂根本顾不上倒地的自行车，也顾不上自己膝盖撞在车架上钻心的疼。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娄晓娥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死死盯着她惊惶失措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从滴血的心尖上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望和哀求：
“别回去！娄晓娥！别回你家！现在！马上！听我的！信我一次！就这一次！求你了！千万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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