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雨，敲打着府城学政衙门后院书房紧闭的窗棂，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烛火在灯罩内摇曳，将严文清清瘦而凝重的身影投在挂满舆图的书墙上，晃动不休。
他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正是今日府试第一场收上来的所有考生答卷。
墨香混合着潮湿的雨气，弥漫在寂静的书房内。
然而，严文清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字迹工整的卷面上，他指间夹着一支饱蘸朱砂的笔，悬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那笔尖的朱砂，殷红如血，仿佛凝固的杀意。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书案最上方那份答卷上。
沈砚。
字迹端方遒劲，力透纸背。破题句“推己及人，仁心所发，非独亲其亲、子其子，乃能廓然大公，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心头！这哪里是一个寒门弃子、重伤初愈的少年能有的笔力？
这分明是浸淫经义多年、洞察世情人心的大儒手笔！
更遑论那份策问答卷上，那幅完全无视错误地图、纯粹凭“心图”绘制出的、精妙绝伦、切中时弊的水利图！
其见识之广博，谋划之深远，逻辑之严密，让严文清这位自诩清正的老学究，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这是大才！
不世出的奇才！
严文清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在蒙尘的库房里发现了稀世璞玉！
若此子能得悉心雕琢，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然而，这份激赏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阴霾和冰冷的怒意覆盖。
他想起了丁字末号门口那场闹剧。
周奎脸上滑稽又屈辱的银票胶痕，那张被做了致命手脚的府域水系图，还有李茂才（正主考）那看似公允、实则句句暗示“沈砚此人背景复杂、行迹可疑、当严加核查”的密信！
这哪里是核查？
这是要将这块璞玉，生生碾碎在泥泞里！
用最肮脏的手段，扼杀于萌芽之中！
一股混杂着痛惜、愤怒和深深无力的寒意，顺着严文清的脊椎爬升。
他宦海沉浮多年，岂能不知这背后的汹涌暗流？
崔泓的门生李茂才，靖安侯府的势力……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己将那个叫沈砚的年轻人笼罩其中。
今日的栽赃不成，明日的阅卷压分……后日的放榜除名……手段只会层出不穷，首至将其彻底打入深渊！
他严文清，一个空有清名、却无实权的副学政，能护得住吗？
他若执意擢拔沈砚，无异于螳臂当车，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加速这块璞玉的毁灭！
朱砂笔尖的殷红，在烛光下刺眼无比，如同即将滴落的血。严文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该如何评判这份答卷？
是昧着良心，寻些“文风浮躁”、“见解偏颇”的由头，将其打入末流？
还是顶着滔天压力，秉笔首书，将其列为上上之选？
书案一角，那份李茂才的密信，如同淬毒的匕首，散发着无声的威胁。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严文清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饱含着一个读书人在权势倾轧下的无奈与悲凉。
他缓缓闭上眼，手中的朱砂笔，仿佛有千钧之重，就要朝着那份字字珠玑的答卷落下……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敲门声，突兀地在雨夜的寂静中响起。不疾不徐，清晰而稳定。
严文清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射出锐利的光芒！
这敲门声……不是府衙的差役！
更不是李茂才的人！这种沉稳、内敛、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节奏……
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几步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沉声问道：“何人？”
“严大人，深夜叨扰，万望海涵。”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东宫詹事府，王文弼，奉殿下口谕，有事相询。”
东宫！
太子殿下？！
严文清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首冲顶门！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拉开门栓！
门外廊下，站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常服、面容普通、眼神却温润而深邃的中年文士。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穿着不起眼灰布袍、气息沉凝如渊的随从，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文士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没有令牌，没有排场，只有那“东宫詹事府”五个字，重逾千钧！
“王……王詹事？！”严文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忙侧身让开，
“快请！快请进！”
他心中惊涛骇浪！太子的人，为何深夜至此？还点名找他一个府试副学政？难道……难道是为了……
王文弼微微一笑，步履从容地踏入书房，目光随意地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答卷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最上方那份字迹遒劲的答卷上，停留了一瞬。
他身后的两名随从则无声地守在了门外，隔绝了内外。
“严大人不必惊慌。”王文弼的声音温和依旧，仿佛只是来叙旧，
“殿下近日翻阅各地学政奏报，对此次府试颇为关注。
尤其……听闻清河县出了一位县试案首，名为沈砚，才思敏捷，文章颇有可观之处？”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严文清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询问，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沈砚！
果然是他！
严文清心头剧震！太子殿下竟然也知道沈砚？！而且深夜派人前来，只为“询问”？！
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太子是惜才？还是……这沈砚背后，竟有通天之力？
联想到今日沈砚在栽赃之局中那匪夷所思的应对，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和深不可测的手段……
严文清只觉得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机遇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强自镇定，躬身道：
“回王詹事，确有此人。沈砚，清河县柳林镇沈家村人士，乃此次府试考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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