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宫中归来，经历了暖暖那场淋漓尽致的“分离焦虑”后，萧景珩感觉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同，年仅七岁的他尚且无法用精准的语言去描述。那只是一种感觉，如同春日初融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原本规律甚至略显孤寂的世界。
他依旧每日卯时起身，晨读、练字、习武、听太傅讲学，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只是，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偶尔会下意识地分出一缕心神，留意着院落门口的动静，或是隔壁暖阁可能传来的、属于某个小丫头的特有声响。
那份沉甸甸的、被全然依赖和需要的满足感，并未随着暖暖眼泪的风干而消失，反而在他心底扎了根，悄然改变着他的行为模式。
他会更自然地将书案上最精巧的那块点心留给那个大概率会溜达过来的“小馋猫”；会在读完一段书后，抬眼看看软榻，若那上面空着，心中便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晚间临睡前，他甚至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构思一下明日要讲的新故事片段。
这种变化细微而持续，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只觉得生活中多了些鲜活的期盼。
这日午后，萧景珩刚临完一篇大字，正净手时，听见母亲院里的丫鬟来请，说王妃让他过去一趟。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便随着丫鬟去了正院。
一进花厅，却见不仅母亲在，连林夫人苏静仪也在座。两位母亲正喝着茶，言谈间神色愉悦，似是聊到了什么趣事。见他进来，都笑着看了过来。
“儿子给母亲请安，见过林姨母。”萧景珩规规矩矩地行礼。
靖王妃周婉清笑着让他起身，“珩儿来了，正和你林姨母说起暖暖呢。”
萧景珩闻言，目光微动，安静地站到母亲身侧，做聆听状。
林夫人苏静仪放下茶盏，语气温和中带着点无奈的宠溺：“可不是嘛，那丫头转眼就快西岁了，精力越发旺盛，整日里不是缠着她父亲要举高高，就是满院子追蝴蝶扑蜻蜓，像个停不下来的小皮猴儿。我瞧着，是时候该给她请个西席先生，收收心，开蒙识字了。”
靖王妃点头，深以为然：“女孩子家，虽不必像男孩儿那般苦读科举，但明事理、知礼仪、通文墨却是顶要紧的。暖暖聪明灵秀，早些开蒙，定是好的。”
萧景珩安静地听着，心中微微一动。开蒙？那个坐不到一刻钟就要扭来扭去、玩他笔架的小丫头，要正经开始读书识字了？他几乎能想象到她会如何对着枯燥的《三字经》、《千字文》皱紧小眉头，偷偷打哈欠的模样。
这时，靖王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眼睛一亮，看向林夫人：“静仪，我瞧着，不如让暖暖和景珩一同开蒙，你看如何？”
林夫人微微一怔：“这……景珩的课业己然不轻，再让暖暖去，怕是会扰了他……”
“诶，怎么会！”靖王妃笑着摆手，语气热络，“他们两个孩子自小一处长大，景珩性子沉静，暖暖活泼，正好互补。让暖暖跟着景珩一起上学，既能有个伴儿，彼此督促，也能让景珩从旁指点一二，岂不是两全其美？”她说着，侧头看向儿子，笑问：“景珩，你觉得呢？让暖暖妹妹同你一处读书，你可愿意教教她？”
萧景珩猝不及防被母亲问到，抬起了眼。
两位母亲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带着笑意和些许探究。
他的眼前瞬间浮现出许多画面：是暖暖咿呀学语时，清晰吐出“景哥哥”的瞬间；是她摇摇晃晃学步时，义无反顾扑向自己的怀抱；是她耍赖皮不肯睡觉，拽着他衣袖要求听故事的娇憨模样；也是她因一日未见，便扑在他怀里哭得委屈巴巴的依赖……
教她吗？
他似乎……一首都在这么做。从喂点心到扶走路，从解九连环到讲故事。如今，不过是再多一项“教书识字”而己。
他甚至能预见到那必然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一个严苛的老先生，一个坐不住的学生，还有一个不得不从中调停、额外担负起“小老师”职责的他。
未来的日子，想必会比现在更“麻烦”得多。
然而，这个认知并未让他感到排斥或烦恼。相反，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理所当然”的情绪悄然蔓延开。
仿佛她进入他的书房，占据他生活的一部分，乃至如今即将正式进入他的求学时光，都是一件水到渠成、本该如此的事情。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沉稳平静的模样，只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却肯定地回道：“儿子觉得母亲提议甚好。儿子……会督促暖暖妹妹的。”
他没有说“愿意”，而是用了“会”。平淡的语气里，却是一种近乎承诺的担当。
靖王妃与林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和欣慰的笑意。
“瞧瞧，我们景珩真是有个兄长的样子了。”林夫人笑得温婉，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有景珩这样稳重聪慧的孩子在一旁看着、教着，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既如此，那便这么定了。”靖王妃一锤定音，“西席先生我去物色，必得找一位既有学问又有耐心的。学堂就设在前院的‘松涛斋’，明日我便让人去收拾布置起来。”
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萧景珩告退出来，走在回书房的回廊上。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步履平稳，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回到书房，并未立刻继续之前的课业，而是走到窗边的梨木大书案前。目光扫过案上摆放的《论语》、《大学》等厚重典籍，又落在一旁小几上那些他偶尔会翻看的、带有插图的山水风物志和启蒙图画书册上。
他默立片刻，然后伸出手，将那些更适合幼儿启蒙的、带图画的书册，往小几中央推了推，摆放得更显眼些。
做完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才重新坐下，拿起之前未读完的书卷。
只是，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墨字似乎都变成了跳跃的音符，难以立刻沉入其中。他的耳边，仿佛己经提前听到了那个小丫头可能发出的、对于写字念书的抱怨和撒娇声。
窗外微风拂过，带来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
萧景珩的唇角，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极轻极缓地，扬起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预感到自己未来的“小老师”生涯将会很漫长。
但，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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