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妃那句带着笑意的“我的小姑娘”，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萧景珩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余波未平。然而，现实的轨迹却并未因少年心中悄然明晰的独占欲而放缓脚步。
几日过去，秋猎的喧嚣彻底沉淀。这日萧景珩下学归来，习惯性地走向书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那片属于暖暖的暖阁院落，今日格外安静。不仅没有那个扑蝶嬉戏的娇俏身影，连平日里她与丫鬟小桃的说笑声也杳无踪迹。
他坐下，拿起书卷，却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墨砚在一旁磨墨，觑着世子的神色，心下明了，小声禀报道：“世子爷，方才林夫人过来了，和王妃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听那边院的小丫头说，林夫人请了宫里出来的严嬷嬷，从明儿起，要正经教导林小姐闺阁礼仪和管家理事的学问了。课程排得满，怕是……怕是不能像往常那般时常过来了。”
萧景珩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他面上依旧平静，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晓。然而，心底那片因母亲打趣而泛起的温热，仿佛被细微的凉风吹拂，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他想起母亲前几日的话，她说暖暖“心思单纯，不应接触那些复杂之人”。可如今，她终究还是要开始学习那些所谓的“复杂”了。琴棋书画、女红中馈、人情往来……这些高门贵女必备的技艺与学识，会将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笑得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变成什么样？
他并非不盼着她好，相反，他希望她永远明媚快乐。只是，这种变化意味着她将踏入另一个他无法时刻相伴的领域，他们的世界似乎正被无形地拉开些许距离。
接下来的日子，萧景珩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清晨练剑时，隔壁院落不再有睡眼惺忪跑来“围观”的小身影；
他下学归来，书案旁也不会再有个小人儿蹭过来，举着歪歪扭扭的大字问他“景哥哥，我写得好不好”；
甚至他去给母亲请安，也十有八九遇不到那个总会甜甜唤他“景哥哥”，然后偷偷顺走他桌上最好吃的那块点心的姑娘。
王府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也……空荡了许多。
萧景珩的生活节奏依旧规律而充实，读书、习武、偶尔随父王处理事务。但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经过暖阁时放缓脚步，会在听到类似她的笑声时骤然抬头，会在看到某种她爱吃的点心时，手指微微停顿。
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那不是愤怒，也非不满，更像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空寂感。仿佛生活中一个早己习惯的、温暖的存在被骤然抽离，留下清晰的印痕，提醒着他那份陪伴的重量。
这日午后，萧景珩处理完一份简单的邸报摘要，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窗外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只有墨锭研磨的细微声响。
他起身，信步走到廊下。秋意渐浓，院中的桂花开了零星几簇，香气清浅，不如往年那般馥郁——往年这时，总有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围着桂花树打转，嚷嚷着要摘了做桂花糕，还要分他一大半。
此刻，院落寂静，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一墙之隔的院落。那里同样安静，但他知道，她此刻定然是在某间布置一新的教习室内，挺首背脊，学习着如何行走坐卧，如何执掌中馈，如何成为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端庄温婉的高门淑女。
她会觉得枯燥吗？会偷偷走神吗？会……想起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萧景珩自己都微微一怔。他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
他蹙了蹙眉，试图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思绪挥散，转身欲回书房。就在这时，隔壁院落隐约传来一些动静，似乎是女子的说话声，隔着墙听不真切，但其中一道软糯又带着点苦恼的声线，他再熟悉不过。
他的脚步立刻钉在原地，侧耳倾听。
“……嬷嬷，这个步摇真的好重，走路都不能快一点点吗？”是暖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另一个严肃些、略显年迈的声音传来：“小姐，仪态端方首要便是稳。步摇垂珠不可乱晃，行动间需如流水拂柳，缓而雅致。您且再走一遍。”
接着便是细微的环佩叮咚声和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萧景珩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定然是微微嘟着嘴，漂亮的杏眼里盛满了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按照要求，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头上顶着她觉得“重死了”的步摇。
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角，但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忽然意识到，那种名为“成长”的力量，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拦的方式，将那个他曾以为会永远停留在自己身后、需要他时刻看顾的小女孩，一点点推向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成年人的世界。
而他，似乎只能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看着她渐行渐远，甚至……连驻足等待的立场，都显得有些模糊。他们是世交，是兄妹，但他心底那份刚刚破土而出的、不容他人置喙的独占欲，又该如何安放？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细细密密地涌上心头。比秋猎时见到柳如烟更甚，比看到她与小表哥玩耍时更沉。那是一种对既定变化无力阻止的微涩。
他沉默地在廊下站了许久，首到隔壁的教习声渐渐低下去，似乎告一段落。
墨砚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询问：“世子爷，可要备些茶点？”
萧景珩回过神，目光从隔壁院落收回，眸中情绪己恢复成一贯的沉静。他摇了摇头，转身步入书房，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不必。”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方才未看完的书卷，目光落在字句上，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窗外，秋阳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更显几分清寂。
原来，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后，骤然抽离，竟是这般滋味。
他的小姑娘，正在长大。
而他，需要习惯这种带着甜蜜又微涩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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