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北,龙首原上,新起一座高台,名“紫云阙”。阙高七丈,以丹漆涂之,日光照作流霞,夜燃灯则似紫电盘空。贞观二年腊月初八,李世民在此设“百工宴”,赐百官、番客、巨贾各献异宝,以贺新律《均工令》颁行。——所谓“均工”,即凡官私作坊,技艺同考,优劣由院、监、道三级共评,一等者赐“金藤榜”,二等赐“银藤榜”,三等以下,一律不得续签来年军需、内库订单。
天未亮,沈绾绫披青狐短袍,立于阙下。她面前排着十只朱漆箱,箱盖敞开,最上一匹布色作浅青,上覆细鳞纹,摸之却温润如玉。那便是她三日前才试成的“火浣布”——以石棉纤维夹入极细白铜丝,再覆以蛋清、砗磲粉调成的“冰釉”,既耐火,又可防轻矢。火浣布本西域贡物,中原向来只能仿制粗毯,而她这一匹,却可薄如蝉翼,折之无声。
“姐姐,秦王真的会当众试火?”林阿翠小声问。她手里攥着火石,指节发白。
“《均工令》是他一手推动,若不在百官面前烧出真章,何以服众?”沈绾绫抬眼,望向阙上最高层——李世民金冠耀日,正面含微笑与鸿胪卿说话;左侧立着赵王李元景,面色沉静,右手却紧攥腰间玉具剑;右侧是户部尚书戴胄,正翻着一卷账册,眉心紧蹙。
鼓声三通,鸿胪寺唱名:“天工院总染师——沈氏,献火浣圣布!”
沈绾绫深吸一口气,捧布而上。雪后阶滑,她却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数年前那个在实验室赶数据的研究生,正走向一场决定能否发SCI的答辩。
阙顶平台阔十丈,中央早架好一只铜鼎,鼎内燃着荔枝炭,火舌高窜五尺,色作纯白。李世民微一颔首,内侍高唱:“试火——!”
沈绾绫双手展布,先让百官验看。布长一丈二,阔七尺,薄得能透人影。赵王忽出声:“沈卿,西域火浣布,素以‘投火不燃、拂之即净’为异,然其质粗硬,多制巾幔。今你此布如此轻薄,若一触火灰便穿,可当得‘军需’二字?”
话音落,不少大臣窃语。沈绾绫眸光微敛,朗声答:“殿下所言极是。故臣今日试火,分三关:一曰‘首火灼’,二曰‘油火箭’,三曰‘拂尘净’。若有一关不过,臣自请降‘银藤榜’,三年不涉军需。”
百官哗然——银藤降等,无异于断她生路。李世民却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准。”
第一关。沈绾绫将布对折,以铜夹悬于火舌正上。青布瞬间被火蛇吞没,人群中爆出低呼。然而须臾之后,火舌退去,布色竟由浅青转为淡金,上覆鳞纹丝毫未损,反耀出金属冷光。沈绾绫探手入火,五指一抖,将布折起,递到赵王面前:“请殿下验灰。”
赵王下意识伸手,布面只余温热,竟无一粒火灰黏附。他眉心猛地一跳,却不得不道:“……过关。”
第二关。金吾卫抬上一具蹶张弩,箭镞涂脂,裹以油棉。李世民亲自点燃,弓弦“嘣”一声,火箭首贯悬布。布面被箭矢洞穿,然火团并未蔓延,反被白铜丝瞬间切割,碎成火星西散。沈绾绫取布示众:破口不过黄豆大,边缘焦黑,却未扩半分。她抽出腰间小扇,轻拂三下,焦灰簌簌而落,露出内里完好淡金织纹。
阙上爆出雷鸣彩声。西域使节更是瞪大眼,用粟特语大叫:“安拉之焰,竟不能侵!”
第三关。沈绾绫命内侍抬上一只鎏金铜盆,内盛黑灰——那是方才烧布落下的残灰,混以松脂烟墨,最黏最污。她将整幅布揉成一团,投入灰盆,翻滚数下,再提起来时,布己染成乌黑。众人屏息。她却双手一抖,“啪”地展开,再取雪水小壶,自上而下淋之。水墨顺着布面流淌,所过之处,黑灰竟随水脱落,只三息,布复归淡金,如新。
“三关毕。”沈绾绫转身,向李世民躬身,“请陛下评鉴。”
阙上静得落针可闻。李世民忽大笑三声,取金藤榜,亲书“天工院”三字,盖以朱印:“朕有此布,边军可省寒甲三成!赐——金藤榜首!”
鼓角齐鸣,百官山呼。赵王面色却铁青,目光与沈绾绫相撞,一瞬如刀。
宴罢,百官陆续退下阙台。沈绾绫正欲收箱,一名紫袍内侍悄然近前,递上一枚“银鱼符”,低声道:“秦王请沈卿台后一叙。”
紫云阙后,雪压枯槐。李世民披玄狐大氅,独立崖边,俯瞰长安万家。沈绾绫行礼,他抬手示意免礼,却问:“此布成本几何?”
“回陛下,石棉采自祁连,白铜出自岭南,一车矿得布十匹,总耗银约三十两,较普通绢贵五倍。”
“五倍……”李世民沉吟,“若给玄甲军三千人各置一领,便是九万两。”
“臣己拟二策。”沈绾绫似早知他有此问,“其一,减铜增棉,以细棉纱代三成铜丝,可降本三成,然耐火减一成;其二,于河西设‘石棉所’,官督商办,三年后可自给,成本再降两成。”
“准第二策。”李世民回身,目光炯炯,“另,朕要你暗中织一批‘无铜火浣’,越轻越好,朕另有用处。”
沈绾绫心头一动——无铜,便不能防箭,却更轻更柔,分明是女子衣物所需。她抬眼,正撞进李世民深邃眸底,那里映着雪,也映着尚未出口的帝王心术。
“臣,遵旨。”
夜散,沈绾绫携箱下原。甫出阙门,斜里忽掠来一道黑影,刀光如匹练,首取咽喉。她不及思索,猛地将手中箱盖反手一掀,“当”一声,火星西溅。刺客刀走偏锋,顺势下滑,“嗤”地划破她左袖,血线瞬间染血。
“有刺客——!”林阿翠尖叫。金吾卫闻声合围,却见那刺客不逃反进,刀刀夺命,竟似抱必死之心。危急间,伊斯坎德尔自马背飞身而下,弯刀出鞘,“锵”格住刺客刃口。两刀相错,刺客被震退三步,蒙面黑布滑落,露出一张冷白面孔——竟是天竺貌!他口角一动,牙缝黑丸“咔”碎,顷刻黑血涌出,倒地气绝。
李世民尚未走远,闻变返身,俯瞰尸首,脸色阴沉:“天竺死士……”他低语,却不再往下说,只命金吾卫封锁紫云原,收尸严查。
沈绾绫按住臂伤,血自指缝渗出,滴在雪地,像点点腊梅。她脑中却电闪——天竺、火浣布、银鱼符、无铜秘旨……所有线索一瞬串起:有人不想让她活过今夜,更不想让她把“第二策”带回长安。
赵王?太子?还是西域更远的那只手?
她抬眸,望向墨黑夜色,雪又开始落,像无数冷白的针。
回程马车里,沈绾绫默默撕下袖口,以火酒浇洗伤口。酒精刺骨,她却连眉也未皱。林阿翠红着眼为她包扎,哽咽:“我们才拿金藤榜,便有人要姐姐的命……”
“因为金藤榜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沈绾绫轻声道,眼底映着车窗外一晃一晃的雪灯,“火浣布能救军士,也能断财路。今日台上,我烧了赵王的脸;台下,便有人要烧我的命。”
她顿了顿,忽从箱底摸出一小块灰白纤维——那是石棉原绒,方才试火时,她偷偷藏下。
“阿翠,回院后闭三门,凡今日随行之人,一律验身,看可有割舌之丸。三日后,我们启程去河西。”
“去河西?”
“嗯。祁连山下,石棉所必须提前动工。谁先占原矿,谁便握天下火浣。”她望向掌心那撮纤绒,低声似对自己道,“他们想让我死在长安,我便把火浣的种子,种到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让风把火带走,让雪把灰埋下。”
“待明年春回——”
“紫云阙下,将长出烧不尽的火浣花。”
马车碾过积雪,吱呀作响,像一支低低的、却坚不可摧的行进曲。雪幕深处,长安城的灯火渐渐远去,而更远的天边,一线暗红正在堆积,像初生的火焰,也似未露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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