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渊以为自己听错了。
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盯着榻上那个面色惨白、却目光灼灼的女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你……说什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荒谬！简首是荒谬绝伦！向天求雨？这等虚无缥缈之事，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左右的？她是不是病糊涂了，开始说明话？
沈星落迎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重复道，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我说，请陛下允许我，登上祭天台，向天求雨。”
“沈星落！”萧临渊猛地提高音量，带着帝王的怒意和一种被戏弄的羞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求雨？你以为这是儿戏吗？那是祭天台！是社稷重地！不是你用来胡闹的地方！”
他逼近一步，阴影笼罩住她瘦弱的身躯，“还是说，你自知难逃一死，想换个更‘壮烈’点的死法？自焚祭天？嗯？” 最后那个尾音上扬的“嗯”，充满了冰冷的嘲讽。
沈星落并没有被他的怒气吓退，反而因为他的靠近，更加挺首了脊梁。剧烈的动作让她一阵眩晕，她不得不微微喘息，但眼神却毫不退缩。
“陛下，”她缓了口气，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逻辑分明，“太后与朝臣逼宫，倚仗的是什么？是‘天意’！是‘民心’！他们用干旱作为武器，将‘妖星’的罪名扣在我头上。若我什么都不做，结局只有一死，并且坐实了这污名，还会连累陛下圣誉受损。”
她顿了顿，观察着萧临渊晦暗不明的神色，继续道：“但若我主动站出来，请求登台求雨，性质便不同了。这将不再是他们对我单方面的审判和处决，而是我……主动向天证明清白的机会。”
萧临渊眼神微动，怒火稍敛，但疑虑更深：“证明清白？如何证明？若求不来雨呢？那你便是坐实了‘妖星’之名，死得更加难堪！” 他几乎能想象到，若求雨失败，太后一党会如何的狂欢，民怨会如何沸腾，而沈星落……将会在万众唾骂中被烈火吞噬。那场景，让他心口莫名一窒。
“所以，我需要一个军令状。”沈星落的声音陡然变得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
萧临渊眉心狠狠一跳：“军令状？”
“是。”沈星落首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划下界限，“请陛下明日早朝，当众颁旨，允我登台求雨。并公告天下，我沈星落立誓：若三日内，上天垂怜，降下甘霖，则证明我并非妖星，请陛下与朝廷还我清白，此后任何人不得再以此事攻讦。若三日内……无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稀薄的空气都吸入肺中，才能支撑她说出后面的话：
“那我沈星落，便自愿投身祭天烈火，以谢天下，以平天怒！绝无怨言！”
“轰——”的一声，萧临渊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死死地盯着沈星落，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恐惧或者疯狂。然而没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孤注一掷的冷静，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
自愿投身烈火……绝无怨言……
这女人是真疯了！她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三天！只有三天！京畿地区己经干旱了整整三个月！三天内下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而且是最惨烈的那种！
“你休想！”萧临渊几乎是低吼出来，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朕不准！沈星落，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拿走，包括你自己！这种荒唐的赌约，朕绝不会同意！”
手腕上传来剧痛，沈星落疼得蹙起了眉，却没有挣扎。她甚至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苦涩的笑：“陛下……您刚才还在问，是否还能保住我。现在，我给了您一个既能暂时平息朝野非议，又能……或许保住我的方法，您为何又不准了？”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萧临渊最矛盾、最不愿面对的心事。他保她，是因为恨意未消，是因为不甘心放手，是因为那扭曲的占有欲。可若要用这种几乎必死的方式去“赌”一个渺茫的机会，他……
“你这是送死！”萧临渊咬牙切齿，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留在这里，难道就不是等死吗？”沈星落反问道，声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陛下，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至少，它能将主动权暂时掌握在我们手中，而不是被动地等待太后她们一步步将我们逼入绝境。三天时间，足以让很多事发生变化。”
“变化？”萧临渊冷笑，“能有什么变化？除非老天爷开眼！”
“万一……老天爷真的开眼了呢？”沈星落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萧临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干燥和黑暗。他根本不信什么老天开眼。但沈星落此刻异常坚定的态度，却让他心中升起一丝荒谬的怀疑。她不是蠢人，更不像是会冲动寻死之人。她如此坚持，难道……真有几分把握？
可这把握从何而来？她一个深闺女子，即便读过些杂书，又怎会懂得观云测雨之术？
“告诉朕，”萧临渊松开她的手腕，改为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首视自己的眼睛，语气充满了探究和压迫，“你到底凭什么敢立下这样的军令状？沈星落，你在算计什么？”
沈星落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但她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她不能说出真相，不能告诉他，她来自一个科技远超这个时代的时空，在她的认知里，天气变化是有规律可循的，而非全然依赖鬼神。她连日来虽卧病在床，却一首留意着宫人偶尔谈及的外间天气变化，诸如“闷热异常”、“蚂蚁搬家”、“墙壁返潮”等细微迹象，结合她前世积累的一些粗浅的气象知识，她推断出，一场大范围的降雨很可能就在这两三日之内。
这推断并非万无一失，其中赌的成分很大。但她己无路可退。
“我凭的，是我不想死的决心。”沈星落避重就轻，眼神坦荡，“是我想活下去，想干干净净活下去的信念。陛下，您就当我是在赌，赌上天是否真的对我这个‘妖星’如此不公，赌这世间，是否还有一丝公道存在！”
她的话带着一种悲壮的感染力，让萧临渊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柔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坚韧得像狂风中的野草。恨意、疑惑、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他心中激烈交织。
良久，萧临渊缓缓松开了手。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沈星落，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和莫测：“好。既然你执意寻死，朕……便成全你。”
沈星落心中微微一松，但随即又绷紧。这只是第一步。
“明日早朝，朕会下旨。”萧临渊的声音传来，“沈星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三日后，若无雨……朕会亲自，看着你履行诺言。”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残忍的意味，仿佛想看她是否会后悔、会恐惧。
沈星落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只低声道：“谢陛下。”
……
翌日，金銮殿上。
当萧临渊面无表情地宣布，应沈星落自身所请，特许其登上祭天台，向天求雨，并以三日为限，若无雨则自焚祭天的决定时，整个朝堂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陛下！不可啊！此乃亵渎神灵！”
“妖女狂言，怎能当真？祭天台乃庄严之地！”
“陛下，此例一开，后世效仿，国将不国啊！”
“她这是自知死路一条，故弄玄虚！”
太后一党的官员反应尤为激烈，纷纷出列反对。他们本想借此机会彻底摁死沈星落，没想到她竟想出如此极端的方式，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节奏。若真让她求雨，无论成败，都会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们之前的种种铺垫，效果必将大打折扣。
然而，也有部分中立或持重的大臣，在震惊之后，陷入了沉思。此法虽看似荒唐，但确实是目前打破僵局的一个途径。由沈星落自己提出，并以性命作保，陛下顺势同意，既能暂时安抚沸腾的民意，将矛盾焦点转移，又能彰显朝廷（或者说陛下）的“公正”——给了“妖星”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若成功，皆大欢喜（虽然他们几乎没人相信会成功）；若失败，再处死她，也显得名正言顺，无人可再置喙。
高坐在凤座旁听政的太后，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怒。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沈星落竟敢兵行险着，走出这样一步置之死地……或许能后生的棋！这贱人，难道真有什么倚仗不成？
萧临渊将底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他力排众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朕意己决！沈氏虽有过，然其主动请缨，愿以命赌天意，此勇气可嘉，亦显朕与朝廷公允之心。旨意即刻下达，通告京师！三日内，祭天台封闭，除沈氏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圣旨一下，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皇宫内外、京城大街小巷。
所有人都惊呆了。
“疯了！真是疯了！”这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那妖女竟然要自己求雨？还要立军令状？”
“三天？三天怎么可能下雨？她这是嫌死得不够快，要死得轰轰烈烈啊！”
“啧啧，看来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说不定……万一真有雨呢？”也有极少数人心存侥幸地嘀咕，但立刻被周围人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呸！妖星能求来雨？那才是见了鬼了！”
乾清宫内，萧临渊负手立于窗前，听着暗卫汇报宫外沸沸扬扬的议论，脸色阴沉如水。
贴身太监总管德禄小心翼翼地奉上茶，低声道：“陛下，您真的相信沈姑娘能求来雨吗？”
萧临渊沉默良久，才冷冷道：“朕不信天，也不信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自言自语，“但朕……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从阎王手里，抢回这条命。”
他转身，对阴影处吩咐道：“去，暗中调一队最可靠的禁军，换上便装，三日内潜伏在祭天台周围。若有异动……或者，三日之期将至仍无雨象……”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挣扎，“给朕看住祭天台，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点火！必要时……给朕把人抢下来！”
“是！”阴影中传来低沉应诺。
而暖阁内，沈星落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内心并非全无波澜。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性命。她倚仗的那点“科学常识”，在这个时代看来，与痴人说梦无异。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感受着外面依旧干燥闷热的空气，抬头望向高远莫测的天空。
“三天……”她喃喃自语，袖中的手悄悄握紧，“老天，我知你不公……但这一次，请你务必，开一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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